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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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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来到大观楼,见楼前整齐地站着云南六品以上官员。王继文喊了声见过钦差陈大人,官员们齐声涮袖而拜。陈廷敬还了礼,无非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请大家随意。

    陈廷敬这才仰看楼阁,但见“大观楼”三字笔墨苍古,凌云欲飞。陈廷敬朝王继文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这笔字可真叫人羡慕啊!”王继文连连摇头:“涂鸦而已,见笑了。”

    陈廷敬复又念了楹联,直夸好字佳联。王继文便道:“献丑了!钦差大人的书法、诗文在当朝可算首屈一指。早知道钦差大人会来云南,这匾额、对联就该留着您来写。”

    陈廷敬摇头道:“岂敢岂敢!这千古留名的事,可是皇上赐予您的,别人哪敢掠美?”

    王继文便拱手朝北,道:“继文受皇上厚恩,自当效忠朝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上了楼,陈廷敬极目远眺,赞叹不已,道:“您看这烟树婆娑,农舍掩映,良田在望,正是制台大人对联里写到的景象!”

    王继文说:“滇池之美,天造地设,下官纵有生花梦笔,也不能尽其万一。”

    陈廷敬想着自己家乡山多林密,可惜少水。这滇池胜景人间罕见,又是四季如春,真赶得上仙境了。陈廷敬回身,见廊柱上也有王继文题写的对联,便道:“制台大人,您的字颇得阚祯兆先生神韵啊!”王继文有些尴尬,便道:“钦差大人目光如炬啊!阚祯兆先生是云南名流,他的书法誉满天下。阚公曾为下官慕宾,同他终日相处,耳濡目染,下官这笔字就越来越像他的了。钦差大人的字取法高古,下官惭愧,学的是今人。”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这么说就过谦了。古人亦曾为今人,何必厚古薄今呢?”

    王继文直道惭愧,摇头不止。

    下了楼,王继文说:“钦差大人,轿子已在楼下恭候,请您住到城里去,不要再住驿馆了。”

    陈廷敬道:“驿馆本来就是官差住的,有什么不好?”

    王继文说:“那里太过简陋,下官过意不去啊!”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不必客气,三餐不过米面一斤,一宿不过薄被七尺,住在哪里都一样。”

    王继文见陈廷敬执意要住在驿馆,便不再多说了。回城的路上,却见刘景、马明策马过来。刘景下马走到陈廷敬轿边,悄声儿说:“回陈大人,阚望达已被巡抚衙门抓走了!”

    陈廷敬问:“向云鹤呢?”

    马明说:“向云鹤被抬回家去了,死活不知。”

    王继文隐约听得陈廷敬他们在说阚望达,知道瞒不过去,便道:“看来钦差大人刚到云南,就对阚望达有所耳闻了。阚望达豢养恶奴,欺行霸市,同行愤恨,屡次到巡抚衙门联名告状。今日他又纵容家丁行凶,打伤同行商人向云鹤。刚才在滇池边,下官接到报信,立即着人将阚望达捉拿,不曾想惊动了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听说和顺盐行的东家,就是您原来的幕僚阚祯兆?”

    王继文叹道:“下官不敢再让阚祯兆做巡抚衙门的幕僚,正为此事。不过,这都是阚祯兆的儿子阚望达做的事,玷污了他父亲的清誉,真是让人痛心!请钦差大人放心,此案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秉公办理!”

    陈廷敬道:“好吧,这事我不过问。制台大人,皇上命我来云南查看库银,纯属例行公事,并没有其他意思。朝廷已把查看各省库银定为常例,有关省份都要查看的。”

    王继文道:“下官知道,钦差大人只管清查,需下官做什么的,但请吩咐!”

    陈廷敬却是说得轻描淡写,道:“此事简单。请制台大人先把库银账目给我看看,我们再一道去银库盘存,账实相对,事情就结了。”

    王继文说:“我马上吩咐人把账本送到官驿!”

    夜里,陈廷敬看着账簿,珍儿同大顺在旁伺候。

    大顺说:“我总觉得盐行街不对劲儿。店铺林立,却没人做生意。原来还有阚家的和顺盐行做生意,这会儿和顺盐行也关门大吉了。”

    陈廷敬想那阚家的事委实蹊跷,只是不知症结所在。

    又听珍儿在旁边说:“老爷,我觉着制台大人也有些怪怪的。”

    陈廷敬问:“怎么怪怪的?”

    珍儿说:“我在您背后一直看着制台大人,他的脸阴一阵阳一阵。您在大观楼看他写的字,我瞧他大气都不敢出。等您夸他字写得好,他才松了口气。后来您说他的字很像阚祯兆的字,他又紧张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那字本来就不是他写的,是阚祯兆写的。”

    珍儿吃惊道:“原来老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廷敬说:“读书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珍儿说:“王继文也是读书人,他怎么可以请别人写字,自己留名?”

    陈廷敬说:“读书人跟读书人,也不一样。”

    大顺乐了,笑道:“这么说,我要是做了大官,我也是想写字就写字,想作画就作画了?”

    陈廷敬摇头苦笑,仍埋头看着账本。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大顺出去看看,不曾见着什么。

    陈廷敬道:“你们得留神那位驿丞。照说他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他却假装不知道,大可怀疑。”

    珍儿说:“我想昨日就是他动了老爷的箱子。”

    阚祯兆星夜造访王继文,一脸怒气,问道:“我阚家犯了什么王法?我儿子做了什么恶事?”

    王继文道:“阚公息怒!向云鹤差点儿被您家打死啊!”阚祯兆愤然道:“向云鹤的伤根本就不是我们家里人打的,这是栽赃陷害!”

    王继文说:“阚公呀,向云鹤好好的,被您家家丁强拉进院里去,又被打得半死从您家抬出来,街坊邻居都可作证,难道还能有假?”

    阚祯兆说:“制台大人,向云鹤是你们衙门里去的人打的,我不愿相信这是您的吩咐!”

    王继文说:“阚公,这件事我会盘查清楚,但请您一定体谅我的苦心。我也是为您阚家着想。钦差在此,我不把望达弄进来,难道还要钦差亲自过问此案不成?真把望达交到陈廷敬手里,就祸福难测啊!”阚祯兆怒道:“笑话!我家望达并没有犯法,怕他什么钦差?”

    王继文说:“这种大话阚公就不要说了。您家生意做得那么大,就挑不出毛病?无事还会生非哩!文启,你送送阚公!”

    杨文启应声进来,说:“阚公,您请回吧,我送送您!”

    阚祯兆甩袖起身道:“告辞,不必送了。”

    杨文启仍跟着阚祯兆出了巡抚衙门,一路说着好话。到了门外,阚祯兆没好气,说:“不必送了,我找得着家门!”

    杨文启道:“阚公不必这么不给面子嘛,你我毕竟共事一场。请吧。”

    阚祯兆理也不理,走向自家马车。杨文启赶上去,扶着马车道:“阚公,制台大人碍着情面,有些话不好同您直说。阚公,衙门里的事,您就装聋作哑吧。”

    阚祯兆说:“我是百姓一个,并不想过问衙门里的事。”

    杨文启道:“可陈廷敬一到昆明,就同你们父子接了头呀。”

    阚祯兆这才明白过来,问道:“制台大人捉拿我家望达,就为此事?”

    杨文启并不回答,只道:“您保管什么都不说,您家望达就没事儿。您要是说了什么,您家望达我就不敢担保了。何况,阚公您别忘了,昆明商家关门大吉,可都是您阚公的责任啊!”阚祯兆呸了声,道:“杨文启,你们怎敢把这事都栽在我身上?”

    杨文启嘿嘿一笑,不再答话。阚祯兆大骂几声小人,叫家人赶车走了。一路上,阚祯兆愤懑难填,思来想去痛悔不已。半年前,他本已离开巡抚衙门,可王继文又找上门来,求他最后一次帮忙。他碍着面子,只得答应。没想到,终究铸成大错!

    当日夜里,刘景、马明摸黑来到向家福源盐行,敲了半日门,才有人小声在里头问道:“什么人?我们夜里不见客!”

    刘景道:“我们是衙门里的人!”

    听说衙门里的人,里头不敢怠慢,只好开了门。向家老爷向玉鼎出来见过了,听说两位是钦差手下,便引他们去了向云鹤卧房。向云鹤躺在床上,闭目不语。

    刘景问道:“向公子,阚家为什么要打你?”

    向云鹤微微摇头,并不说话。

    向玉鼎说:“两位见谅,小儿没力气说话。”

    马明道:“令公子身子有些虚,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客堂里,刘景问道:“向老板,听说阚望达打伤了令公子,就被巡抚衙门抓走了,原是同行告他恶行种种。阚望达都做过哪些坏事?”

    向玉鼎叹道:“我家云鹤同阚望达本是同窗好友,但几个月前阚望达同他父亲阚祯兆设下毒计,坑害同行,弄得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众商敢怒不敢言,只有我家云鹤,性子刚直,写了状子,跑去各家签名,联名把阚家告到巡抚衙门。”

    马明问:“阚家怎么坑害你们?”

    向玉鼎只是摇头,道:“不敢说,我不敢说啊!”刘景说:“你们既然已把阚家告到衙门里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向玉鼎道:“谁都不敢出头,只有我家云鹤鲁莽!”

    刘景道:“俗话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你怕什么?”

    向玉鼎说:“谁跟我们讲理?人家阚家是什么人?阚祯兆早在平西王手里就是衙门里的幕僚,官官相护啊!”刘景说:“我们钦差大人是皇上派来的,办事公道,你但说无妨。”

    向玉鼎摇头半日,说:“就是皇帝老子自己来了,下道圣旨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我们祖祖辈辈还得在云南呆下去,衙门还是这个衙门,恶人还是这些恶人!我是不敢说的,你去问问别人,看他们敢不敢说。”

    向玉鼎半字不吐,刘景、马明只得告辞。两人从福源盐行出来,忽见前面有个黑影闪了一下不见了。

    刘景悄声道:“马兄,有人盯着我俩。”

    马明不动声色,也不回头。两人忽快忽慢,施计甩掉那个影子,躲进暗处。那人踌躇片刻,返身往回走了。

    刘景轻声道:“跟上,看看他是什么人。”

    两人悄悄儿跟着那个黑影,原来那人进了城,去了巡抚衙门。衙门前灯笼通亮,照见那人原是驿丞向保。

    陈廷敬听说了向保跟踪的事,心想等到明儿他如仍假装不知道驿站里住着钦差,就真不寻常了。又想这向保只是个无品无级的驿丞,竟然直接听命于巡抚大人,太不可思议了。

    大顺还在说王继文要人家替自己写字的事,道:“老爷您可真沉得住气,知道大观楼上的字不是王大人写的,还直夸他的字写得好。”

    刘景、马明莫名其妙,听珍儿说了,才知道大观楼上的字其实是阚祯兆写的。刘景便说:“如此说,王继文真是个小人。”

    陈廷敬摇头道:“仅凭这一点,便可想见王继文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但我此行目的,不是查他字写得怎么样,而是看他仓库里的银子是否短少。”

    第二日,陈廷敬身着官服,出了驿站门口。向保慌张追了出来,跪在陈廷敬面前道:“小的不知道大人是官差,冒犯之处,万望恕罪!”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我是官差,哪来的罪过?起来吧。”

    向保仍是跪着,不敢起来。

    珍儿说:“这位是钦差陈大人。从今日起,谁也不准进入钦差大人房间。里面片纸点墨,都是要紧的东西,你可要小心!”

    向保叩头道:“小的派人成日守着,蚊子也不让飞进去!”

    珍儿说:“丢了东西,只管问你!”

    向保叩头如捣蒜,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陈廷敬径直去了藩库,王继文早已领着官员们候着了。王继文上前拜道:“下官未到驿馆迎接,望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笑道:“繁文缛节,不必拘泥。”

    王继文说:“藩库里的银子,下官只有看守之责,收支全由朝廷掌握。陈大人,您请!”

    王继文领着陈廷敬进了藩库,但见里面装银锭的箱子堆积如山。王继文说:“账上一百三十万两库银全在这里。下官已安排好库兵,可一一过秤,请陈大人派人监督就是。”

    陈廷敬笑道:“我管过钱法,一万两银子堆起来该有多少,心中大致有谱,也不一定一一过秤。”

    王继文一听,千斤石头落地,忙道:“听凭钦差大人安排。”

    陈廷敬忽然停下脚步,说:“把这堆银子打开看看吧。”

    王继文命人抬来箱子,道:“请钦差大人过目。”

    陈廷敬拿起一块银锭,看看底部,一个“云”字。陈廷敬放下银锭,并不说话。王继文望望陈廷敬眼色,吩咐库兵继续开箱。陈廷敬又拿起一个银锭,仍见底部有个“云”字。打开十来箱后,陈廷敬见银锭底部竟是一个“福”字;再打开一箱,银锭底部是个“和”字。

    王继文脸上开始冒汗,不敢多话,只低头站着。陈廷敬道:“制台大人,这可不是官银呀?”

    王继文马上跪了下来,道:“下官有事相瞒,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见王继文这般模样,实在想给他在下属面前留点面子,便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同制台大人有话说。”

    藩库里只有他俩了,陈廷敬请王继文起来说话。王继文爬起来,拱手谢过,说:“下官有罪,事出有因。云南被吴三桂蹂躏几十年,早已满目疮痍,民生凋敝。继文见百姓实在困苦,冒着背逆朝廷之大罪,私自把库银借给商家做生意,利息分文不取,只待他们赚了钱,便还上本钱。还算老天有眼,三年过去了,商家们都赚了钱,刚把本钱如数还上。银子尚未来得及重新翻铸,打上官银字号。不曾想,钦差突然来到,下官未能把事做周全。”

    陈廷敬不太相信事情真有如此凑巧,便问道:“所有商家都把银子还上了吗?”

    王继文说:“回钦差大人,都还上了。”

    陈廷敬越发疑心了。生意场上有发财的,有亏本的,哪有家家都赚钱的?他一时又抓不住把柄,便说:“继文一心爱民,朝廷的银子也没什么损失,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王继文又跪下来说:“虽然如此,也是朝廷不允许的,下官仍是有罪!”

    陈廷敬说:“你写道折子,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自会在皇上面前替您说话的。”

    王继文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

    陈廷敬问:“继文有难处吗?”

    王继文道:“既然朝廷银子丝毫无损,可否请钦差大人替我遮掩!继文当万分感谢!”

    陈廷敬摇头道:“兄弟纵有成全之意,却也不敢欺君呀!”

    王继文长跪不起,言辞凄切:“下官实在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方,不然哪会出此下策!钦差大人可去问问云南百姓,我王继文是否是个坏官!”

    陈廷敬不能让王继文就这么跪着,便说:“继文请起,这件事容我再想想,今日不说了。”

    出了藩库,陈廷敬同王继文别过,仍回驿馆去。一路走着,刘景说:“难道王继文真是王青天?”

    马明道:“我们辛苦地跑到云南一趟,居然查出个清官!”

    陈廷敬掀开车帘,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查案的目的,不是要查出贪官。真能查出清官,这才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珍儿道:“可我看王继文不像清官。”

    陈廷敬说:“如果真像王继文自己所说,他所作所为虽然有违朝廷制度,却也实在是为云南百姓做了件好事。”

    说话间已到盐行街。大顺道:“可你们瞧瞧,店铺门是开着,却冷冷清清,哪像做生意发大财的样子?”

    陈廷敬吩咐下车,道:“刘景、马明,你们二位走访几户商家,问问巡抚衙门向他们借银子的事儿。”

    刘景说:“好吧,老爷您先回去歇息吧。”

    马明道:“大顺,昆明也许暗藏杀机,你得寸步不离老爷!”

    大顺笑道:“您二位放心,我跟着老爷几十年了,从来还没有过闪失哩!”

    珍儿啥也不说,只拍拍腰间的剑。

    陈廷敬笑道:“我没事的。大顺你也不能跟我闲着,你去趟阚祯兆乡下庄上,请他来驿馆叙话。”

    杨文启却赶在大顺之前就到了阚家庄上,找到阚祯兆说:“藩库之事差点儿被陈廷敬看破,幸好制台大人急中生智,敷衍过去了。”

    阚祯兆不冷不热,道:“陈大人是那么好敷衍的人?”

    杨文启说:“抚台大人就怕陈廷敬来找您,吩咐我专此登门,同阚公商讨对策。”

    阚祯兆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杨文启笑笑,喝了半日茶,说:“阚公,您家望达性子刚烈,在狱中多次都要寻死,我吩咐狱卒日夜看守,不得出任何差池。”

    阚祯兆拍了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要挟我!”

    杨文启说:“阚公,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您看着办吧。”杨文启说罢,放下茶盅,甩手而去。

    杨文启走了没多久,大顺到了阚家庄上。家人先给大顺上了茶,才去请了阚祯兆出来见客。

    大顺深深施了礼,说:“阚公,我家老爷、钦差陈廷敬大人恭请您去驿馆叙话。”

    阚祯兆冷冷道:“我同您家老爷并无交往,我也早不在衙门里做事了,恕不从命。”

    大顺抬头一看,大吃一惊,问道:“您不是那位在滇池钓鱼的阚先生吗?”

    阚祯兆道:“是又如何?”

    大顺说:“阚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那日您硬说不认识阚祯兆先生!”

    阚祯兆叹道:“我并没有胡说,当年那位声闻士林的阚祯兆已经死了,现如今只有一位垂钓滇池的落魄渔翁!”

    大顺道:“阚公您这都是读书人说的话,我是个粗人,不懂。我只是奉钦差之命,请阚公去驿馆一叙。”

    阚祯兆笑道:“我若是官场中人,钦差寅时召,不敢卯时到。可我是乡野村夫,就不用管那么多了。您请回吧,恕我不送!”

    阚祯兆说罢,转身进去了。大顺被晾在客堂,只好怏怏而回。

    刘景、马明头一家就去了大理茶行,伙计知道二位原是钦差手下,毕恭毕敬。刘景问:“你们家向巡抚衙门借过多少银子?”

    伙计说:“这得问我们东家。”

    马明问:“你们东家呢?”

    伙计说:“东家走亲戚去了,两三日方能回来。”

    问了半日,伙计只是搪塞,又道:“您二位请走吧,不然东家怪罪下来,我这饭碗就砸了!”

    刘景说:“官府问案,怎么就砸了你饭碗了?就是你东家在,也是要问的!”

    伙计作揖打拱的,说:“你们只是不要问我。我只想知道,钦差大人什么时候离开昆明?”

    刘景道:“案子查清,我们就回京复命!”

    伙计说:“拜托了,你们快快离开昆明吧!”

    马明生气起来,说:“你什么都不肯说,案子就不知道何时查清,我们就走不了!”

    伙计说:“你们不走,我们就没法过日子了。钦差早走一日,我们的倒霉日子就少一日。”

    刘景要发火了,道:“钦差大人奉皇上之命,清查云南库银开支,这都是替百姓办事,你们怎么只希望钦差大人早些走呀?”

    伙计说:“这位官老爷的话小的答不上来,我只想知道钦差何日离开。”

    马明圆睁怒眼,道:“荒唐,钦差大人倒成了你们的灾星了!”

    伙计吓得跪了下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

    两人出门,又走了几家,大家都是半字不吐,只问钦差大人何时离开。

    听大顺一说,陈廷敬知道那位在滇池钓鱼的老汉果然就是阚祯兆。阚祯兆在云南算个人物,那日王继文竟没有引见,其中必有隐情。

    大顺在旁说道:“我看这姓阚的鬼五神六,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廷敬又想巡抚给商家借银一事,谁都守口如瓶,蹊跷就更大了。

    刘景说:“我们原以为只有向云鹤家不敢说,我们走了这么多家,谁都不敢说。”

    大顺道:“我说呀,别这么瞻前顾后的,不如明儿到巡抚衙门去,找王继文问个明白!”

    陈廷敬笑道:“我是去巡抚衙门审案,还是干啥?审个巡抚,还得皇上御批哩!你们呀,得动脑子!”

    珍儿问道:“老爷,王继文说他为商家们做了那么大的好事,可商家们却是闭口不提,这不太奇怪了吗?”

    马明道:“岂止是闭口不提!他们听见巡抚衙门几个字脸就变色!”

    珍儿说:“那许是王继文并没有给商家借过银子!可商家的银子怎么到了藩库里呢?”

    陈廷敬眼睛顿时放亮,拍掌道:“珍儿,你问到点子上了!”

    珍儿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

    陈廷敬点头道:“珍儿猜对了。”

    刘景同马明面面相觑,拍拍脑袋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顺一时没想清楚,问:“你们都说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呀?”

    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直指着大顺摇头。

    陈廷敬道:“珍儿,你说说。”

    珍儿说:“王继文并没有借过银子给商家,而是他亏空了库银,临时借了商家的银子放在藩库里凑数,想蒙混过关!”

    陈廷敬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盐行街关门的原因。商家那里银子盘不过来,要么就进不了货,要么就欠着人家的款,哪有不关门的?王继文知道朝廷有钦差要来,就早早的把商家的银子借来了。谁家做生意的能熬得过几个月没银子?”

    大顺拍拍后脑勺,直道自己是木鱼脑袋,又说:“知道是这样,那不更好办了?把商家们召到巡抚衙门里去,同王继文当面对质,真相大白!”

    马明朝大顺摇头,道:“商家们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说,到了巡抚衙门还敢说?”

    珍儿说:“老爷,我有个办法,不用审案,就会真相大白!”

    陈廷敬忙问:“什么办法?快说说。”

    珍儿说:“放出消息,告诉商家,只说借给巡抚衙门的银子,限明儿日落之前取回,不然充公!”

    陈廷敬连说这真是个好法子,便吩咐大顺连夜出去放风。

    王继文心想陈廷敬那里怕是通融不了,仍要如实奏明皇上的。他只好自己上个折子请罪。王继文同杨文启忙了个通宵,终于写好了折子,言辞哀婉,诚惶诚恐。王继文自己都快被这个折子感动了,想那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必定会赦了他的罪。

    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到了巡抚衙门。王继文迎出仪门外,领着陈廷敬去了衙门后庭喝茶。

    闲话半日,王继文放下茶盅,叫杨文启拿来折子,道:“钦差大人,我已写好折子,请代呈皇上。”

    陈廷敬接过折子说:“我要你写这个折子,也是万不得已。皇上仁德之极,最能体谅下面难处,不会太怪罪的。”

    王继文说:“还请钦差大人替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陈廷敬如今心里早有了底,便觉王继文一言一行都在演戏。只是时候未到,陈廷敬仍是虚与委蛇,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库银没有损失,又帮了百姓,皇上那里就好交待。说不定,皇上还会嘉奖你哪!”

    王继文满脸悲气,道:“能开脱罪责,我就万幸了!话又说回来,万一因为救民而获罪,我也没有遗憾!”

    陈廷敬点头称许,只道制台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王继文问道:“文启,怎么如此吵闹?”

    杨文启说去看看,忙往外走。到了衙门外,吃了一大惊。原来盐行街的商家们都来了,说巡抚衙门要还银子。杨文启顿时慌了,不知如何应付,便想进去商量对策,却已脱不了身。一位商家问道:“杨师爷,不是说今日巡抚衙门还我们银子吗?我们去了藩库,他们说没这回事!”

    杨文启支吾道:“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商家们登时傻了眼,静默片时立刻又哄闹起来。有人厉声喊道要制台大人出来说清楚,有人又说杨文启自己上门借的银子竟敢不认账。杨文启心里害怕,脸上故作镇定,说:“休得错怪制台大人。你们拿借据出来好生看看,制台大人签名了吗?巡抚衙门盖印了吗?”

    这时,大理茶行东家拿出借据念道:“今借到大理茶行白银八万两,阚祯兆。”

    杨文启赶忙说:“是呀,明明是阚祯兆留的借据,怎么找到巡抚衙门来了?”

    大理茶行东家喊道:“找我们借银子的,可是阚师爷同你杨师爷两个人,说只等钦差一走,就还给我们。我们是相信阚祯兆的人品,才答应借银子给巡抚衙门!要是你杨师爷一人上门,一两银子都借不着!”

    杨文启笑道:“是呀?我是一两银子也没借着呀!你们去找阚祯兆!”

    立时骂声震天,商家们直往衙门里涌,说要打死这个睁眼说瞎话的杨文启。

    这时,福源盐行的向玉鼎跳上台阶,高声大喊:“各位街坊,我相信杨师爷的话,阚祯兆坑了我们!为什么这几个月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他阚家做独家生意?我们本钱没了,他家还有!我家云鹤写了状子让大家签字,把阚望达告到巡抚衙门,不曾想遭了阚家毒手!那日若不是巡抚衙门的人去得快,我儿子早被阚家打死了!阚家一门狡恶,如狼似虎,我们要擦亮眼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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