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孽子最新章节!

    28

    灵光育幼院在中和乡偏僻的一角,我按着地址过了萤桥一直下去,穿过几条街转进入南山路底,才看到一道蓠笆围着几栋红砖平房,一个完全孤立的所在,倒有点家一所乡村小学。大门上一块焦黑的木牌“灵光育幼院”几个字已经模糊了,左下角有“耶稣会”的题款。我进到门内,前院右侧是一片幼儿游乐园,里面有跷跷板、秋千、木马,有七八个儿童在里面游戏,儿童们都系着白围兜,上面绣着“小天使”三个红字。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在看顾这群孩童,跷跷板上一头坐着一个胖胖的男童,一上一下,两个男童在发着一连串兴奋的尖笑。左侧的两栋砖房是教室,我从一栋窗外看到里面坐着高高矮矮不同年纪的少年在上课,讲台上站着一位穿了黑袍的神父在讲课。另外一栋教室里在上音乐课,随着风琴的伴奏,一流混合着参差不齐的男童的歌声,荒腔走调奋力地在唱着一首听着叫人感到莫名的凄酸的圣歌。那两栋红砖教室的后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很旧了,红砖都起了绿笞,教堂门楣上横着一块匾,上面刻着“灵光堂”我突然想到郭老告诉我,从前阿凤在灵光育幼院时,行为乖张忤逆,常常半夜三更一个人跪在教堂里哭泣,大概就跪在这间灵光堂里吧。

    “你找什么人么?”教堂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教士,老教士穿看长长的黑布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绒方帽,一张黝黑的方脸,皱得全是龟裂。

    “是傅崇山傅老爷子叫我来的,”我赶忙应道“他自己不能来,要我来看看傅天赐的病,送苹果给他。”我举起手上的苹果。

    “哦——”老教士那张黝黑的脸上绽露出和蔼的笑容来“傅天赐么?他今天好多了,吃了医生开的特效药,烧都退了。”

    老教士领着我绕过教堂,往后面另外一栋红砖房走去。

    “您是孙修士么?”我试探着问道,我听老教士的口音带着浓浊的北方音。

    老教士侧过头来望着我,满脸诧异。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弟?”

    我记得郭老说过灵光育幼院里有个河南籍的老修士,院里只有他一个人怜爱阿凤。傅老爷子也提起院里有个北方老修土,人很慈详,专门照顾院里的残障儿童,他对没有手臂的傅天赐最是照顾。

    “傅老爷子对我提过您。”我说道。

    “傅老先生人太好了,”孙修士赞叹道“他对咱们院里的孩子们真是慷慨,这几年傅天赐那个孩子全靠他呢。”

    “孙修土,您还记得阿凤么?”我悄悄瞄了一眼老教士,问道。我记得郭老告诉过我,孙修士常常陪着阿凤,跪在教堂里念玫瑰经,想感化他。

    孙修士听我问起阿凤便止住了脚,望着我思索了半晌。

    “阿凤么?唉——”孙修士长叹了一声,他那张龟裂满布黝黑的脸上,泛起—片怅然的神情“那个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会不记得?阿凤太古怪了,别人都不懂得他。我尽力帮助他,可是也没有用,他跑出去后,听说变得很堕落,而且又遭到那样悲惨的下场,实在叫人痛心。其实阿凤那个孩子本性并不坏的——”

    孙修士提起阿凤突然变得兴奋起来,站在教堂后面的石阶下,跟我絮絮地追忆起许多年前阿凤在灵光育幼院时,一些异于常人的言行来。他说阿凤在襁褓中就有了许多异兆,他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一教他叫“爸爸”“妈妈”他就哭泣。孙修士说,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爱哭的婴孩,愈哄他哭得愈凶,到了后来简直变成嘶喊了。有一次他把阿凤抱在怀里,阿凤才八九个月大,可是阿凤却不停的哭,直哭了两个钟头,哭得昏死了过去,脸上发蓝,一身痉挛,医生打了一针镇静剂才把他救转过来。好象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一肚子的冤屈,总也哭不尽似的。其实阿凤是个天生异禀的孩子,他那一种悟性也是少见的,无论学什么,只要他一用心,总要比别人快几倍,高出一大截。他的要理问答倒背如流,圣经的故事也熟得提头知尾,孙修士亲自教他国文,一篇桃花源记刚讲完,他已经琅琅上口,背得一字不差了。

    “可是——可是——”孙修士却迟疑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惘“那个孩子,不知怎的,做出一些事情来,却总是那么乖张叛逆,不近人情,正如同我们院长说的,那个孩子有时简直是中了邪、着了魔一般。这些年来,我一想起他那悲惨的结局就不禁难过,我时常为他祈祷,祈祷他的灵魂得到主的保佑,得到安宁——”

    老教士有点哀伤起来,连连摇头叹道:

    “傅老先生告诉我,出事的前一天,他还看过阿凤呢,真是想不到。”

    孙修士引着我走到一间寝室的门口,却停下来,打量了我一下,慈蔼地笑问道:

    “你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青。”我说道。

    “哦,李青,”老教士点了一点头,指着我手上的苹果说道“好大的苹果,傅天赐会乐坏啦。”

    寝室里的孩子,全是残障儿童,一共有五个,一个完全没有双腿,呆坐在一张靠椅上,只剩下半截身子。有两个大是低能儿,对坐在地板上玩积木,嘴里一直在啊啊的叫着。另外一个年纪比较大,大概有十几步了,可是头却一直歪倒到左边又反弹回来,这个动作奇快,不断地来回起伏,脖子上象装了一个弹簧一般,他自己显然无法控制这个动作,脸上满露着痛苦无助的神情。寝室中有三个老太在看护这些残障儿童。傅老爷子告诉过我,育幼院里这些老头老太都是义务帮忙的,有的是教友,有的不是,他们的儿女大了,在家中感到孤寂。

    傅天赐躺在床上,他是一个六七岁大,非常单薄的孩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短袖旧衬衫,因为没有手臂,衬衫的袖子空空地垂了下来,大概刚退烧,人还很虚,脸色发青,一点血气也没有。傅老爷子在家里有时跟我谈起傅天赐来,他说那孩子先天不足,无论怎么调养,总是嬴弱多病,壮不起来,而且孩子的心思又很灵巧,对于病痛,特别敏感,因此更是受苦。

    “傅爷爷叫我来看你呢,傅天赐。”我站在傅天赐的床前对那个躺在床上两袖空空的孩子说道“你的病好了么?”

    孩子睁着一双深坑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我,嘴巴紧紧闭着,没有出声。

    “完全没有烧了。”孙修士上前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说道。

    “刚刚吃了一碗麦片,胃口很好呢。”旁边一位老太笑着插嘴道。

    “傅爷爷呢?”孩子突然开口问道。

    “他今天不能来,他要我送苹果来给你吃,你瞧。”我把胶袋里两枚苹果拿出来,苹果隔了一夜,更熟了,透着一股甜香。我将鲜红的大苹果搁到孩子的枕头边去,孩子奋力移动了一下身子,侧过头,鼻子凑近枕边的苹果嗅了一下。

    “香不香?”孙修士弯下身去问道。

    孩子点了点头,笑了。

    “看你这付馋相,刚刚才吃过东西,”老太插嘴笑道“回头吃了饭,奶奶再削给你吃。”

    “傅爷爷什么时候来呢?”孩子又问道。

    “过几天他就来看你。”我说。

    “哦——”孩子应道,他舒了一口气,却又紧闭上嘴巴,不肯做声了。

    我因为心里挂着傅老爷子,要赶到石牌荣总去,便向孙修士告了辞,跟傅天赐说了再见。孙修士一直送我到育幼院的大门口,我们经过教室时,里面那些孤儿还在唱着那些凄酸圣歌,而且唱得那般努力,那般参差不齐。

    “傅天赐那个孩子今天特别开心呢,”孙修士站在灵光育幼院的大门口,对我笑道。

    “我回去会告诉傅老爷子听的。”我说。

    29

    我到达荣总时,傅老爷子不在病房,师傅却坐在房中,他说他在等我,有话交代,傅老爷子让护士推出去做检验去了。

    “老爷子的病很险,”师傅开门见山对我说道“我早上去问过丁大夫,他说老爷子的低血压冒到一百二十五,血压波动很厉害,他这个年纪的人,随时会出事。你在这里守住,一步都不要离开了。我问过护士,晚上可以在这里搭铺陪伴病人。你这两夜辛苦些,不要睡觉了,白天我叫小玉他们来换你的班。”

    师傅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千块来交给我用。

    “老爷子交给我的事情,我马上还得替他去办。咱们安乐乡那边又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也走不开。要是这边有事,你就马上打电话到酒吧里来。”

    师傅走后,我乘机到下面餐厅里去吃了一碟蛋炒饭。回到三0五号病房,护士已经把傅老爷子送回房中,房里的窗帘拉了下来,变得暗沉沉的,象晚上—般。床头多了一架氧气筒,傅老爷子闭着眼睛,静静的躺着,我不敢惊动,便坐在床脚的椅子上陪伴着他。另外床上躺的那个病人,也是一位退了役的老将官。据说是脑溢血,已经几天昏迷不醒了,他的家属不停地轮班来看守,亲友送来许多鲜花,摆满了半边房。花香混着药味加上病人排泄物的秽气,使得房中的空气愈加混浊。

    差不多到傍晚六点钟,护士送晚餐来,才把傅老爷子唤醒。晚餐是一碗牛肉炖红萝卜汤,两片焖烂的鸡脯,还有青(同“豆”)及一小团白饭。傅老爷子的手发抖,拿不稳碗筷。我把他抱起来,在他胸前围上餐巾,端起牛肉汤一匙羹一匙羹喂他喝了半碗牛肉汤,又用刀把鸡脯割成细条,挟到傅老爷子口中。只吃了两挟,傅老爷子便不要吃了。护士把餐盘收走后,一位年轻的住院医生进来,替傅老爷子量了脉搏血压,又试了一试旁边的氧气筒,循例问了傅老爷子一些状况。邻床的那个昏迷老将官,住院医生只摸了一摸他的脉搏便走了。我过去替傅老爷子盖好床单,乘机把早上到灵光育幼院去看傅天赐的情形简单地向傅老爷子说了。

    “傅天赐还问老爷子什么时候去看他呢。”我笑道。

    “唉,那个孩子,最是教人挂心,”傅老爷子叹道“我的一点东西,都留了给他和灵光育幼院里那些孩子了。”

    傅老爷子望着我,又说道:

    “阿青,老爷子恐怕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了呢——”

    “老爷子说这些干什么!”我阻止道。

    “你把椅子端过来。”傅老命我道。

    “老爷子该休息了,有话明天说吧。”

    “趁我现在人还清爽,有些话要跟你说。”傅老爷子坚持道。

    我看见傅老爷子确实似乎精神比较爽朗了些,声者也不象先前微弱,便把椅子拉到床头,在他头边坐了下来。

    “听说安乐乡有人去捣乱么?”傅老爷子问道。

    “‘春申晚报’一个烂记者,写了篇无聊的文章,招了一些好奇的人去看热闹—一我看过几天就恢复正常了的。”

    “只怕你们在‘安乐乡’那个窝又待不长了呢!”傅老爷子惋惜道“你们这群孩子,恐怕从此又要各分东西,开始流浪了。你们这种孩子,这十把年来,前前后后,我也帮过不少。有的还争气,自己爬了上去。有的却掉到下面,愈陷愈深,我也无能为力。你们这几个,凭你们各人的造化吧。阿青—一”

    傅老爷子从被单下面伸出一只颤抖抖的手来,我迎上去,双手握住傅老爷子那只干枯的手。

    “我知道,我的大限也不远了。早晨杨金海来,我把后事都向他交代清楚,我不想拖累别人,一切从简。但是我怕总还有些未了之事,需得个人来替我收场。你跟了我这些日子,也摸清楚了我的脾气,你就斟酌替我料理了吧。象傅天赐那个孩子,日后你有空,替我常去灵光看看他。”

    “好的,老爷子,我一定去。”我应道。

    “阿青,”傅老爷子的手紧握了我一下“这两夜,我的心神很不宁,一闭上眼晴,便看到阿卫,他的样子好象很痛苦——”

    在那盏黯淡的台灯灯光下,我看见傅老爷子那张苍斑满布的脸上,削瘦的面颊上突然添增了两道濡湿的泪痕。

    “老爷子,今晚可以好好睡,”我把傅老爷子的手轻轻放回被单里“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你。”

    我捻熄了床头的台灯,将椅子拉回原处。我把身上那件阿卫留下来的军用夹克脱下,盖在胸前,坐在昏黯的病室里,守候着。医院里的夜,特别漫长,一分一秒都好象延长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别安静,外面走廊偶尔有值夜护士走过,脚步也是轻悄悄的。我靠在椅子上,努力的支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一边倾耳听着病床上傅老爷子一声一声沉重的呼吸。大约到了半夜,我听见傅老爷子的呼吸声起了变化,开始有点急促,过了会儿,喉头竟发出嘎嘎的异声来,我急忙起身,将台灯打亮。傅老爷子的嘴巴张开,口涎直往外淌,口角冒起了白沫,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我,却说不出话来,只硬着舌头啊啊地喊了两声,脸色大变,发青了。我一手按亮了警示灯,一面飞跑出去找到值夜护土,护士跑进来,马上开了氧气筒,替傅老爷子装上氧气面罩。那位住院医生也急急忙忙带了另外两个护士进来,立刻替傅老爷子打了一针,他指挥着几个护士,用了一架推床连同氧气筒一并推到急救室里去。我在急救室外等了两个钟头,医生才满头是汗地出来说,傅老爷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过人却昏迷了。

    傅老爷子一直在昏迷状态中,没有醒来过,拖得非常辛苦。他脸上盖着氧气罩,手臂插上针筒不断地点滴注射,全身都缠满了胶管,他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呼吸困难,身体愈更蜷缩成了一团。

    早上师傅领了小玉吴敏老鼠来,把原始人阿雄仔也带了来。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的病床静静的立着,都不敢做声。阿雄仔慑住了,嘴巴掉下来张得老大。我在师傅耳边悄悄地把昨夜的经过情形说了一个大概,最危险的时候,傅老爷子的高血压降到七十,低血压接近于零。清晨丁大夫来看过,他说得很明白,他说最多只有三五天的工夫。师傅马上调配工作,他叫小玉替换我,让我回去休息晚上好接班,他自己带着阿雄仔去看棺材、定孝服、制寿衣,预备傅老爷子的后事,吴敏和老鼠仍旧回安乐乡去。

    果然如丁大夫所料,傅老爷子是在昏迷后第五天早上十点钟断气的,断气的时候,师傅带着阿雄仔跟我们几个都在房中,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站在病床两侧。丁大夫宣布了傅老爷子的死亡,护士将氧气筒关上,把罩在傅老爷子脸上的氧气罩掀起。傅老爷子的脸已经发乌了,大概最后喘息痛苦,他的眉毛紧皱,嘴巴歪斜,整张脸扭曲得变了形,好象还在挣扎着似的。护士把白被单拉上去盖到傅老爷子的头上,白被单下面盖着傅老爷子那弯曲成弧形的遗体。

    我们当天便把傅老爷子的遗体迎回了家中。这几天师傅把傅老爷子的后事都准备妥当,棺材前一天已经买好运回家,捆在客厅中央,架在两张长凳上。师傅说,傅老爷子交代要薄葬,不发讣闻,不上殡仪馆,一切宗教仪式免除,而且特别叮咛过,要一付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木。棺材是杉木的,工很粗,棺材面也没有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的横在客厅中,头尾翘起。我们回到傅老爷子家,第一件师傅便吩咐我们替傅老爷子净身换衣衾。我去厨房里烧了一锅热水,然后倒到浴缸中,羼了冷水,调到温热适中。我们把傅老爷子的遗体放到了他的床上,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开始僵硬。我们脱除了他身上外面罩着的睡袍,可是里面贴身穿着的圆领汗衫,却不容易剥掉,因为傅老爷子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行。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汗衫前后齐中间剪开,小玉帮着我将两半汗衫慢慢从傅老爷子身上褪了下来,我们把他的内裤也卸掉,这两天没有替傅老爷子换衣衫,内衣裤斑斑块块都是污迹,我叫吴敏用睡袍把污秽的衣裤包起拿出去。我跟小玉两人,我抬上身,小玉抬下身,将傅老爷子抬到浴室里去。我跟小玉都卷起了袖子,用香皂替傅老爷子擦洗起来。傅老爷子的身体,瘦得干瘪了,他那佝偻的背脊更加显得嶙峋高耸,他的下身沾满了粪便,我们换了一盆水,才洗干净。老鼠找了两条毛巾来,我们四个人一齐动手,替傅老爷子擦干身体,小玉用一把梳子将他那凌乱的白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然后我们将傅老爷子抬回房中。师傅已经出去把寿衣也取了回来,而且还买了香烛鲜花。寿衣是一套白绸子的唐装衣裤。我们替傅老爷子穿上了寿衣,几个人扶持着,将傅老爷子的遗体,殓入了那付粗陋的杉木棺柩中。

    在客厅里我们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堂,从厨房里找出了一对瓦罐,装上了米,把一对蜡烛插到里面,当蜡烛台用。我们把瓦罐搁到客厅的供桌上,傅老爷子那幅军装像片的下端,把蜡烛点亮。师傅本来买了安息香的,但我觉得傅老爷子平日用檀香用惯了,家里还有,便仍旧在香炉里点上了檀香。鲜花是姜花,我把花瓶换了水,插上花,供到两只蜡烛的中间。香烛都冉冉地燃了起来,我们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的灵柩坐下,开始替傅老爷子守起灵来。

    师傅对着棺材头坐在傅老爷子常坐的那张靠椅上,压低了声音,向我们交代出殡的事项。

    “按规矩,该先到寺里念经超渡才送老爷子上山的。但老爷子再三叮咛,所以仪式一律免除,而且不愿在家里停留,马上入土。老爷子的寿坟老早包好了,就在六张犁极乐公墓的山顶上。前天我特别上去看来,一切都是现成的,不必再费手脚,我看明天我们就送老爷子上山去吧。”

    师傅又说安乐乡杂人愈来愈多,终久会把警察招来,现在傅老爷子又不住了,更没了庇护,师傅很沉重地宣布道:

    “咱们安乐乡,今晚起,暂时停业。”

    我们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师傅又继续分派工作。

    “今晚守灵,我带着阿雄坐头更,小玉二更,阿青三更,吴敏四更、老鼠最后,坐五更—一蜡烛香火,小心些,不要睡着了。”

    还没轮到坐更的,便先到傅老爷子房中及我房中休息。我到厨房里熬了一锅稀饭,预备大家守夜饿了可以裹腹,我在厨房里先扒了一碗,我打算坐完更,才去睡觉。

    二更过了,小玉也到厨房去吃了一碗稀饭,然后回到我的房间去,由我来接他的班。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在摇曳的烛光中,对着墙上傅老爷子及傅卫那两张遗像。傅老爷子穿着将官制服,胸前系着斜皮带,雄姿勃勃,旁边傅卫那张遗像,等于傅老爷子年轻了二十年,一样方正的面庞,一样坚决上翅的嘴角,不过傅卫身上穿的尉官制服,领上别着一条杠。可是傅卫那双眼睛却闪着一股奇异的神采,一股狂放不羁的傲态,那是傅老爷子眼里所没有的。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晚傅老爷子告诉我,抗战胜利后,他带了阿卫到青海去视察。他们两父子一人得了一匹名驹“回头望月”跟“雪狮子”傅卫骑上雪狮子,在碧绿草原上放蹄奔驰,嬴得在场的官兵们一片喝彩那一刻,傅老爷子内心的喜悦与骄傲大概达到了巅峰了吧。供台上的蜡烛愈愈低,檀香味却更加浓郁起来。几日来的疲倦一下子都发着了,我的双眼又酸又涩,墙上的相片也愈来愈模糊。朦胧间,我似乎看到两个人影坐在客厅那张靠椅上,一个是傅老爷子,他仍旧坐在他往常那张椅子上,另一个却是王夔龙。他们两人对着的姿势,就象那天一模一样。傅老爷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衫,他的背高高耸起象是覆着一座小山峰一般。王夔龙就穿了一身黑衣,他双目炯炯,急切地在向傅老爷子倾诉,他的嘴巴一张一翕,可是却没有声音,他那双钉耙似瘦骨梭梭的手,拚命地在向傅老爷子挥动示意。傅老爷子满面悲容,定定地望着王夔龙,没有答话。他们两人这样对峙着,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走过去,王夔龙倏地不见了,傅老爷子却缓缓立起身,转过脸来。我一看,不是傅老爷子,却是父亲!他那一头钢丝般花白的短发根根倒竖,他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着我,在喷怒火。我转身便逃,可是脚下一软掉了下去,哎呀一声醒来,睁开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水,一条条直往下淌,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黑棺材。

本站推荐:上门女婿叶辰活色生香夏星辰白夜擎你是我的难得情深悠哉兽世:种种田,生生崽冷宫凰妃放任叶辰萧初然小说萧家上门女婿千九九牧夜霄

孽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白先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先勇并收藏孽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