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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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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从集市里买来艾叶和菖蒲,扎成束,屋里屋外到处悬挂,据说可以避邪。端午节的气氛,就首先从这荡开的艾叶和菖蒲的味道里飘浮出来了。艾叶是苦的,叶片与菊花的叶子相似,杆茎笔直,没有分枝,长的有一米多高,在乡下的野地,篱笆墙里,到处生长。菖蒲则长在水塘边,叶子像一柄剑,从水里拨出来,一团一团,到端午临近的时候,好像知道即将派上用场,就已经蓬蓬勃勃的了。

    端午节这天,悬挂的艾叶和菖蒲都风干了,香气更浓,镇里人用艾叶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叶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个澡,有祛百病的说法。这天天气很好,是人心期盼的艳阳天。小镇人早上就开始煮艾叶菖蒲水,这时候的热气如烟,从各家门口或者房顶游出来,像姑娘的裙子摆来摆去。艾叶草的味道越煮越浓,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叶的清香中夹杂棕叶香,还有一并磨入米粉做粉蒸肉的八角香,将近中午时分,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了。

    县长背着手在街上逛了一阵,似乎没找到她感兴趣的事情,有点索然无味。在白粒丸店的对面,她选择了地势较高的斜坡上站好了,仿佛占领了某个至高点,看着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众人皆醉她独醒,神情超然。两截猪屎短辫,一左一右,哼哈二将般守护着她满脸黑污的脸,细瘦的脖子缩在破衣领里,比脸色白出许多。县长还是穿着那条花短裤,只是被撕破了裤腿,风一吹,半片布料扬起来,落下去,半边白花花的屁股时隐时现。县长不管这些,她似乎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即将出征的将士,已跨上马背,那半片裤腿,如战旗飘场,呼呼作响。

    龙船喽——,鼓响哪——,划呀划么船哩——,划呀么划一夜哟——!县长听到了胭脂河里的鼓声,大声喊了起来。但是,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快活,倒像是唱某种悲伤的调子,接近于哭丧。县长的嗓子明显哑了,所喊的立即被人声轻易地淹没。县长的嗓子是患了感冒,还是因为呼喊过多才变得这么嘶哑,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发现了嗓音不够清脆嘹亮,咳了两下,重新起调。但无论如何,这一天,没有人注意县长了。人们嬉笑着交谈着,从县长面前走过,嘴里吃着东西,眼里不断地被别的新鲜东西所吸引,因为这一天,县城里也会有一些人下来胭脂河看龙舟。他们衣服的颜色,发型,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成为小镇的新奇景观。小镇这个时候,总是人满为患,无论理发店,百货商场,菜市场,都得削尖了脑袋才挤得进去。小摊铺店主手忙脚乱,为应付每年中难得的一次好生意,发动了全家老小,看货,收钱,讨价还价。小孩子心不宁,被鼓声搅乱了心,干不了一阵就溜了,店主就对着孩子跑开的屁股一顿笑骂,因而凭空又添出许多生活噪音。

    县长站在至高点喊了几句,停下来,又觉索然无味,属于她脸上特有的茫然表情,又渐渐地浮现出来,并且凝聚。县长终究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快乐,为什么拥挤,是什么使得他们的眼睛兴奋发光。这些人,平时都在哪个洞里呆着,太阳很好啊,不是要下雨的样子,蚂蚁怎么都纷纷出了洞。他们还把梧桐树底下她的窝占领了,在那下面掏鼻孔、吐痰、吃桃子、冰棍,还有小孩在那里撒尿。白粒丸店里几乎看不到球球的影子,进进出出的人挡住了她。吃饱了的放着屁,舔着油腻的嘴,走出来,身子比进去的时候长了一些,腰板直了一些,那神情,不亚于到县城逛了一圈。

    县长喉咙滑动,咽下一口唾沫,裤腿的布片翻飞,很是落莫。仿佛在士兵庆贺凯旋归来的时候,她这位将军却忆起了沙场捐躯的战士,想到了生与死,荣与衰,悲与喜,想到那些边塞月光,与思乡羌笛。

    县长进入了极其深刻的沉思状态。

    但是走近来,就能发现,县长的眼光是散的,比人群还散,比阳光还散,比麻石地板还僵硬,比死鱼的眼睛还呆滞。县长依然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后来她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也比人群高。这时人群就像水,波光粼粼,她坐在船上,浮在水中,或者是坐在岸边,以垂钓的姿势,甩出目光这条线。但是,走近去,就会发现县长只是在打盹。她的耳朵是醒着的,因为每间隔一阵,她的眼睛就张开了,懒洋洋地瞥一眼,县长的眼睛看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角落里,曹卫兵正和两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在说话,他横叼一支香烟,神气活现,黑衣青年频频点头。县长懒得理会,把眼睛闭上,似乎是确信再也没有什么会打扰她打瞌睡。间或她会伸手挠一下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是在做梦,可能是虱子在咬她。县长挠痒也是安详的,未见得有半点烦躁。

    太阳落在头顶,把她的头发漂得更白。

    县长打盹的时候,两个黑衣年轻人一高一矮地进了白粒丸店。这两个黑衣人球球没见过,贼眉贼眼的神情,引起了球球的警惕。她没忘记,曹卫兵谈的关于下手的事情,于是小心招呼,生怕自己怠慢惹事。

    两个黑衣人坐了下来,叫了两碗白粒丸,东瞅西望,眼睛没一刻安份。待球球端上白粒丸,两人埋头吃起来。两人开始吃得挺快,剩一半时,便开始细嚼慢咽,交头接耳。忽然,高个黑衣“啊呀”大喊一声,端起碗往地下一砸,恶狠狠地骂道,猪日的!好大的沙子,把老子牙齿都崩掉了!这时,又一只碗在地下开花,矮个黑衣也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妈的!老子这碗也不干净!做的什么鸟东西!

    两人又是辱骂,又是砸碗,把店里其他顾客吓懵了,不一会就走得一干二净,外面想进来的,不敢进来,门口一下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老板娘闻声从厨房出来,见是白粒丸生沙,先是很严厉地责怪了球球几句,转而向黑衣人赔理道歉,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两碗不收钱,你们等一等,我重新做两碗给你们。高个黑衣怒道,还想收钱?老子牙齿崩了找谁去?高个黑衣开始有点暗示。

    是啊,妈妈的鳖,牙都没了,还吃个鸟东西?矮个黑衣附和。

    那,你们,让我怎么办?来者横蛮无理,老板娘莫名其妙。

    你装什么装?老子牙疼!高个黑衣捂住半边脸,似乎疼得无法忍受。

    这时球球因为被老板娘一顿怪罪,委屈的含了一包眼泪,她明白,白粒丸里哪有什么沙子,这两个黑衣人分明是在故意捣乱,说不定,就是曹卫兵指派来的。她有话想说,一时不知该说不该说,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眼泪就叭嗒叭嗒直往下掉。

    哭,哭丧啊!想野男人开小差,不用心干活,那米粉里当然有沙子了!矮个黑衣把矛头指向球球。

    这时,老板娘就有些怀疑是球球在外面惹了人,所以,人家到店里找麻烦来了。球球见老板娘脸色不对,知是对她有了看法,自己被人羞辱不算,还引起这么一个误会,又急又恨,满脸通红,只是把嘴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怕自己一松口,就把曹卫兵和程小蝶的谈话说了出来。但是老板娘丝毫不觉他们的用意,对于他们的暗示,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店前人越来越多,都快知道她球球的失误,是由于想野男人造成的了。

    呜呜,白粒丸里不会有沙子的,哪一天都不会有的,我从来都是用心做的。呜呜。球球终于哭出了声音,并且在哭声中否认米粉会有沙子。老板娘听球球说的也对,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哪个顾客吃到了沙子。黑衣人见人越围越多,看戏一样,就觉得今天有点演不下去了,也不再说牙齿的问题,扔下一句“我们还会再来”草草收了兵,扬长而去。

    老板娘原准备端午节下午放假,现在发生了这件事,就提前关了门。

    人群散了,恢复原来的样子。

    县长的盹也打完了,低着头煞有介事地徘徊,然后盯着白粒丸店关紧了的门发愣。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脚上换上了一双肮脏的草鞋,草鞋踩着她自己短促的影子,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阴影里。县长就那么玩着这个单调的游戏,并自得其乐。

    店里面,球球还在抹泪,老板娘也在生气。她自认平时待人宽容,大方,坚持生意人应有的一团和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迎来送往,没哪次不是笑容满面,不曾想到还会有人来找岔子。也不知道,往后,他们再干出什么事来。老板娘有点担心了。她想来想去,确信自己没得罪什么人,球球来之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那么,问题是不是有可能出在球球身上呢?

    球球,你说,是不是有哪一个伢子追你,你抹了人家脸面呢?老板娘见球球伤心成那样,放轻了语气。

    没有,没有,我根本不认得几个人。球球说完又咬紧了嘴唇。曹卫兵请她看电影她拒绝了,这个事她也不能说,一说,等于是向老板娘承认,她抹了曹卫兵的脸面,老板娘一推理,这麻烦事,还是变成她惹的了。

    我想,有的人恼羞成怒,这样的事是干得出来的,你说,我也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老板娘既是开导,又是诱导。

    真的没有,但是,我听出来了,他们的意思是要你给钱。阿姨,会不会是黑社会收保护费的?球球总算拐弯抹角地说了一点东西出来。

    黑社会?收保护费?你还知道这些东西?天啦,球球,你半夜三更都会溜出去,和一些什么人玩?老板娘并不朝球球提示的方向走,还是在球球身上找问题。

    我真的是出去撒尿,撒完尿就回来睡了。我是听毛燕罗婷她们说的,她们说,很多店铺每个月都要交钱给他们,不交的话,就会不断地来捣乱,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球球在老板娘对面坐下,她觉得应该抓住这个话题,进一步说明,让老板娘彻底明白,不是她球球惹的麻烦。

    老板娘沉思片刻,她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只是她知道,所谓黑社会,就是镇上那拨打流的年轻人,有些还是傅寒的同学,儿子还算有些脸面,收保护费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落到她的头上,现在突然这样,仍是有点蹊跷。但眼下,儿子不在,事情无从查起,又不能否认球球的说法,因此,老板娘毫无办法。这事先这样吧,只有等他们下次再来了。

    今天端午节,你玩吧,去看看龙舟赛,挺热闹的。注意别玩忘了,还有明天的米粉没磨。老板娘温情地嘱咐了一遍。球球点点头,心怀感激。以为消除了老板娘心头的疑虑,人放松了一些,也就想算到胭脂河边上看龙舟去了。

    球球穿上了早买好的裙子。裙子是白的,像县长的牙齿那样白,袖口和裙摆上绣了一圈小朵的玫瑰花。玫瑰使白色更白,白色使玫瑰更艳,像球球的脸色,到镇里以后,变得白里透红。这是球球到镇上买的第一条裙子,也是她第一次穿白裙子。在店里左看右看,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折腾了半天才出了门。忽然这么容光焕发地出来,她有些拘谨。她怕所有人都发现她穿了新衣服,拿各式各样的眼睛看她。可是她又实在喜欢这条裙子,这身打扮。于是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去找看龙舟的伴。好在街上人多,她在人群中找到了隐蔽的感觉。

    她第一个想去找毛燕。但是走到理发店门口,她才想起毛燕肯定不在店里,阿泰也不会在,他们回家过节去了。既便是陪父母吃完了午饭,这阵子,也该是手拉手地看龙舟,或者到别的地方消遣去了。这么一想,她立即调转了头,心里又涌起一丝孤独。这样一来,罗婷也不用去找了,虽然罗婷叫她到她家过节,她没去。她怎么要去呢,去得次数越多,欠人的情就越多,到时候怎么还也还不清。除非她嫁给了罗中国。但是现在,她还没想好,到底嫁不嫁他。她自己脸红了,人家都没说过要娶她,她倒是翻来覆去地想到嫁的问题,弄不好,还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那才叫难为情。说不定林海洋开着船带罗婷看龙舟去了!那该多有意思呵!她很羡慕地想。不如找程小蝶去吧!可是一转念,龙舟鼓声响了半天了,程小蝶还会呆在家里么?不是早跑到茫茫人海里了么?她就这么一路想,一路走,就走到了丁香街上。她想到断桥上去,那里高,看得远,不必跑来跑去地追着看。可是到得桥上,桥栏两边早一层一层地堆满了人,形成另一堵堤岸,中间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哪里找得着她立脚的地方!但她还是尝试了一下,朝里挤了挤,踮起脚跟望了望,看到的还是别人的后脑勺。她既怕挤掉了鞋子,又怕挤坏了裙子,悻悻地退出来,往人少的地方站着发愁。

    球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她听到这声招呼,眼睛搜寻半天,才看见林海洋在通往码头的拐角喊她。一张黑脸笑得很灿烂,把他那身灰色衬衣都映暗淡了。

    球球脸蓦地红了。她见过林海洋的裸体,林海洋摸过她的乳房之后,她第一次和林海洋这么面对面。她匆匆笑了一下,点点头,以为林海洋打个招呼就走,谁知道他走过来了。她以为林海洋只是和她随便寒暄,谁知他问她看不看龙舟,坐机帆船看,跟着龙舟跑的!她一下子愣住了,本能地问道,罗婷呢?林海洋显然没料到她会先问问题,但显然这样的问题难不倒林海洋。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吃完饭她就回家了,家里有事。球球“哦”了一声,还想问点什么,但觉得不妥,便咽了下去。

    坐不坐林海洋的船?球球犹豫不决。先前,她发愁,人山人海,她居然没有一个看龙舟的伙伴,就盼着有一个熟人,随便说说话也好。所以听到有人叫“球球”时,她的心就像被人撞了一下,一阵兴奋。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林海洋。

    发什么呆呢,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在这儿挤着,什么也看不到!林海洋催促。岂止是催促,他只差没扯起球球便跑了。这时又听到一阵猛烈的鼓声,接着是冲天一声铳枪,人们欢呼喊叫起来,岸边的人不安涌动,纷纷踮起脚后跟,小孩子从大人的腋下,甚至胯下钻了过去。

    球球毕竟还是个孩子,那点犹豫被一声铳枪打跑了。

    两个人上了机帆船,有腿利索的跟着蹿了上来,被林海洋一顿喝斥,赶下了船,和岸边其他人一道,无比羡慕地张望。这时球球就有些骄傲,有些得意了。林海洋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说,怎么样,今天我这个船长,只拉你一位乘客,并且免费乘坐。船嘭嘭嘭嘭地往后退动,然后调转了船头,向着胭脂河最热闹的地带驶去。船穿过断桥,密密麻麻的人,像蒿草一般,生长在码头两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机帆船上,直到只能看见船屁股后面的大股大股的浪卷。真神气啊,镇里惟一的一艘机帆船,只有她一个人坐,并且,她将坐着它,跟在龙舟后面,完整地看这场龙舟比赛了。球球激动的想。但是,毕竟和林海洋不算很熟,所以还是拼命抑制兴奋,笑容却不能遮藏,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球球坐在船舱顶上,只觉四面来风。回过头能看见驾驶室的玻璃窗,林海洋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很悠闲。机帆船划开水面前进,也算乘风破浪,只机帆船发动机的噪声很大,林海洋要想和球球说话,就得扯着嗓门,风一吹,岸边的人都听能得到。后来林海洋把球球喊进驾驶室,不断地和她说笑,与其说逗球球开心,还不如说是拼命表现自己。球球一门心思要看龙舟,也不知林海洋哪来那么大兴致,不断地向外面张望,过一会,又坐到船舱顶上去了。

    船顶视线开阔,十来只浮在水面上的龙舟,全在眼前。机帆船不敢靠得太近,怕影响赛船。但球球已经看清了那些船只。船只狭长,船舷描绘了朱红的线条,有个别花了心思的,船头还做成龙头样,船身画满了鳞状的花纹,每只船上都齐整地坐满了桡手,头缠红布,腰上也系着红巾,那擂鼓的,头上红巾迎风飘扬,很壮士气和声威。一声铳响,船像一支支羽箭,在平静无波的胭脂河里滑梭如飞。

    胭脂河不过一里多宽,两岸黑压压的人,大声呐喊助兴,球球看得如痴如醉,满心欢喜。

    这一看就看了五六里地。彼时天已黄昏,龙舟赛完了,河面静了,岸边的人也已陆续散去。球球便着急回店,她还要赶磨明天的米粉,这件事是丝毫马虎不得的。但船行至半路,忽然抛锚,死了火,停在胭脂河心进退不得。那林海洋东摸摸,西摸摸,就是摸不出毛病。这个修船一向利索的家伙,面对机器故障变得一筹莫展。

    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怕是只能在这里过一晚上,等天亮有船行过的时候,再找人帮忙了!林海洋下了一个结论,满脸无奈。

    天啊,我只有跳下河,游过去,再从堤上走回去了!球球边说边开始脱鞋。球球是溪水里泡大的,多年前就学会了游泳。但是,从船上到岸边这段距离,球球并不是很有把握。

    哎,先别跳,别跳,我再检查检查。林海洋在底舱里吸了半支烟,很不情愿地摸了一阵,很快,球球便听见发动机嘭嘭嘭地响了起来。

    船开到码头,天已经黑了,断桥上人影绰绰。

    龙舟好像早完了嘛!两人刚下船,就看见码头的阶梯上坐着罗婷。当球球和林海洋开船出去后,罗婷立即收到了这个消息,然后一直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没想到,是这么晚。

    球球做了亏心事似的,脸刷地红了,好在晚上看不见。但是她的心咚咚直跳,她自己听起来擂鼓一样大声,心想那罗婷十有八九也听到了。

    猪日的,船抛锚了,好在我技术好呢!林海洋很自然地骂了一句,并伸手揽罗婷的腰,罗婷飞快地闪开了。球球只觉得罗婷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瞪了林海洋。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咬着嘴唇,埋下头匆匆地走了。

    回到店里,关于乘机帆船看龙舟的自豪与快乐,被罗婷那狠狠地一瞪,全没了,并且让球球觉得整个龙舟赛事,索然无味。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林海洋看龙舟,看就看吧,为什么不早些回来,那样,就不会碰到罗婷了。本来也可以早些的,就是那该死的船,偏偏还会死火,差点还要在船上呆一晚。那林海洋也真是奇怪,修半天修不好,她一说要跳河,他半支烟的功夫就把机子发动了。这么多原因凑到一块,有了这样一个结果。罗婷肯定讨厌我了,她不会再理我了,说不定,连罗中国他们,也不会把我当朋友了。球球一边磨米粉,一边思前想后,脑子里乱七八糟。磨着磨着,她有点手软,想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县长在唱歌,像唱一支摇篮曲。县长的歌声,是端午节的余韵,正在袅袅地飘渺远去。端午节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天,就这么完结了。但是明天,明天还会再来,还会再来,还会碰到罗婷,她还会拿眼睛狠狠地瞪我。我真后悔啊,真后悔。球球呆在磨盘边,恨不能重新来过,她一定干干脆脆地拒绝坐林海洋的机帆船。

    这时县长的歌声因为咳嗽中断了。县长咳得悠然,嗓子里卡着一块痰,使她的咳嗽听起来很混浊。县长咳起来,球球就很难受,好像那块痰卡在她自己的嗓子里。球球不由自主地吞咽,清嗓子。要命的是,县长自己并不急于要将痰咳出来,而是让那块痰在嗓子里忽上忽下,咕噜咕噜,她似乎找到了其中的乐趣。球球觉得喉咙痒得难受,便用手指头掐住它,狠狠地捏了几下。县长并不知情,仍是咳,嗓子里的痰被她越玩越活,似乎就要破门而出了。球球有点冒火了。于是她出了门,走到县长身边,她气冲冲地想对她大声叫嚷。但是,县长朝她笑了。县长笑了,牙齿洁白。县长像个孩子那样,朝她友好地笑了。这一次,县长笑得一点都不像个癫子。球球心里一热,立即原谅了县长和县长嗓子里的痰。县长她好孤单啊,她要是不孤单,怎么会一个人玩痰呢?那么脏。我也孤单啊,要是有人陪我,我怎么会和那个林海洋去看龙舟!罗婷又怎么会那样狠狠地瞪我?

    县长,今天你吃粽子了吧?吃粉蒸肉了吗?球球在县长身边坐下。但是,她立刻又站起来,回店里取了两个粽子。

    你肯定没吃,就算吃了,也没有老板娘做的好。借着微光,球球把粽子剥开,递给县长。县长却连没剥开的那个也一并夺了过去,张嘴就咬,把粽叶嚼得沙沙响,球球听得牙齿发酸,不由霍霍地磨起来。县长吃东西,总是风卷残云,好像任何时刻,她都是饿得发慌。

    县长,你慢点吃,我不会跟你抢,你傻呀,我要是抢你的,就不会拿给你吃了!球球给县长讲大道理。县长不说话,吃完了就啃手指头,啃完手指头开始发愣,好像她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干。夏天,县长比冬天干净。有人看见县长经常到胭脂河边洗脚,把河面当镜子照,有时还会摸一下那两条猪屎辫,但是县长从不洗脸。球球和县长大约两拳头的距离,她已经感觉县长的气息,县长身上的柔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就像有时候,老板娘的大胸无意中碰到她,她都会觉得一阵温馨。于是,球球朝天张大鼻孔,深深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白天那些沸腾的气味,有的沉寂了,有的还在,和夜里升腾起另一些气味混合,但是都是那么浅淡,她必须屏住呼吸,才能一一辨别出来。她首先闻到了梧桐树叶的味道,叶子里吸进白粒丸店的蒸汽,粉蒸肉,和粽子的香味,到夜晚,它们生长,慢慢地把这些气味释放出来,每片叶子都是一片肺叶,她听见了滋长的声音,像蚕吞食桑叶。然后她嗅到了污浊头发的气味,她知道那是理发店里飘出来的,但是若有若无,她一松劲,那气味就跑了。她不喜欢闻,它们消失得正是时候,因为她碰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这种气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她好不容易捕捉到了,那气味,却不过是菜市场腐烂菜叶的味道。她不灰心,她的心被那一丝撞入鼻孔的气味,弄得狂蹦。腐烂菜叶的气味太浓,所以抢盖了它。她开始旋转她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啊!球球睁开眼睛喊了出来,是花母猪身上的味道!球球的喊声把县长吓了一跳,她把身体缩成一团,好像准备承受球球的乱拳攻击。

    花母猪的味道奶水味猪食槽小猪崽们啊,我太熟悉了!但是,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呢?球球沉醉了,激动了,她依旧闭上眼,张大鼻孔,脑袋缓慢地转动,鼻翼快速地耸动。忽然,她停下来,鼻子朝前慢慢地探过去,探过去,当鼻子触碰到某种物质,她再次睁开眼睛。她鼻尖下是一团乱草一样的头发,头发的主人——县长,正缩成一团。她怔住了。她几乎要哭喊起来。没错,一点也没错,花母猪的味道,正是从县长身上散发出来。她又求证般缓慢地嗅了一遍,再陶醉地细心地嗅了一遍,彻底呆住了。

    见球球没有什么动作,县长不再恐惧,她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按她自己喜欢的姿势摆放自己的手脚。随着她身体的舒展,她身上释放的花母猪的气味更加清晰,并且渐渐的淹没了其它的气味。现在,整个街道,整个小镇,整个世界里,都是花母猪的味道,它的乳房,它的奶水,它身上的淤泥,污垢,风干的眼屎,眼泪,鼻涕,粪便,它嚼碎的稻草渣,它鼻孔里特殊气味的呼吸,它耳朵扑扇出来的凉风,它蹄缝里受伤的血污,它眼睛里慈爱的痴呆,天,这一切的一切味道,竟然都从这个癫子身上散发出来了。球球在心里喊。县长她像一堆石灰,被浇了一盆水,一瞬间,腾升的热气里就包含了这些数不清的气味,球球的鼻子将这些气味一一分解出来了。好遥远啊,好遥远,从那么遥远的时候跑回来,要走多久?花母猪,花母猪,我今天很孤单,很孤单啊,你知道,你肯定知道,这里不好玩。球球嘴里念着,语无伦次,念着念着,她真的哭了起来。呜不好玩啊,我只是坐林海洋的机帆船看龙舟啊,那罗婷就那么厌恶地看我,她是不会再理我了。店子里也有人捣乱,他们欺负我,他们为什么欺负我啊,老板娘还怀疑我给她惹了麻烦。那几个人好凶啊,砸碎了碗,拍了桌子,硬说白粒丸里有沙子。呜妈妈,妈妈,我要回家呜呜妈妈球球越哭越伤心,眼泪哗哗地涌。她喊妈妈,但是她的脑海里没有肥硕母亲的影子,她喊的“妈妈”只是像家那么温馨的一个概念。

    这时,球球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慢慢地拍打。那只手开始有些胆怯,有些犹疑,拍了几下后才慢慢地加重了力量,并且保持很匀称的速度,平和地拍了起来。

    球球停止哭泣,她看见了,是县长,县长的手,县长的手轻轻地拍在她的后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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