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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天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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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八年前,刘达任军区副司令。当时,军区有6个副司令,7个副政委,8个顾问。加上军区司令员和政委,快满一个排的大军区领导人。开一次党委会,白花花一片老头儿。公务员为首长们泡茶续水,提着壶儿从头泡到尾也得十几分钟。发起言来,一人说上半小时,一个会就得开三天。而且,谁都不肯缺席。刘达在军区领导人当中,年龄倒数第三,快60岁了仍算个年轻干部;能力嘛,分管作战——这可是第一副司令的责任。所以,怎么讲他也是气势盎然的。按常规,老司令员一退就该他当司令,偏偏老司令迟迟不退。挨到后来军队搞整编消肿了,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一大批大军区领导人退居二线。刘达在退下来的人员名单上却排在头一个!于是舆论大哗,莫衷一是。上面对此反复强调:刘达同志不是退,是“待分配”当时他还不到离休年龄,但报纸和文件上却只能暂称他“刘达同志”了,排名在所有在职领导人的后头“同志”后头虽无其他称谓,却加一个括号(兵团职)。也就是在名字后头挂了个拖车,说明他是兵团职的“同志”这通常就是高级领导人离职后,在公开场合时的惯常地位。

    60岁生日那天,刘达大醉一场,他毕生没醉得这么惨。总院的医务人员都跑到家中来急救了,两天之后他才酒醒。一旦醒来,他立刻赶走医生,一壶浓茶下腹,问坐在身边的妻子:“吴主任,我说胡话没有?”

    刘达多年来已形成习惯,即使呼唤妻子,他也是称其姓加职务,同其他机关干部称呼吴紫华的口吻一样。

    吴紫华道:“还好,你只骂了林彪、黄永胜他们。”

    “有没有涉及别人?”

    “有,你还骂了两件事。头一件,你说:‘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军委13号文件就是钟馗’;第二件,你说:‘我刘达一辈子什么风浪都经历过,就是没学会怎么对付战友,没学会反戈一击那一套!’”吴紫华回忆着,逐字逐句地复述刘达的醉话,末了叹道:“这些话还像醉话吗?平时你不敢这么深刻嘛,虽然你没指名道姓,但傻子也能听出来你在骂谁。我就觉得你比指名道姓还阴险。刘蛮子,我看你这个兵当到头了,回家种地吧。”

    刘达脸不变色,翻身坐起来,腰骨发出一阵咯吱响,重又躺倒,注视着天花板:“这次总算跟他翻脸了。他有什么表示哇?”

    “脸上不好看,但没说什么,很沉着。”

    “别的老兄呢?”

    “由你领头了,别人就跟着趁火打劫,3号楼的唱红脸,7号楼的唱白脸,徐胖子夺你酒杯子,叫你少喝点,阴阳怪气地冲场子,造气氛。全跟他过不去。哦,只有许淼焱正正规规的,批评你说话不注意,替你向他做检讨。”

    刘达冷笑道:“许福将是向他卖乖,但是在众人面前做得像在帮我似的,真是可爱。可爱之至啊!我让在座的老兄们难堪了,给这些同志添麻烦了。我请人来喝酒,却给人罪受。他看了,可能还以为是我们约好来一次预谋呐。唔,不是可能,他肯定会那么想。”

    “你跟他解释一下?”

    “不解释。一解释更糟!我没必要借酒跟他翻脸,我应该清清醒醒地、在党委会上跟他干。问他几个为什么,然后回家等他上门找我谈。他要不来,我到北京告他。”

    刘达与吴紫华说的“他”就是刘达几十年的老战友,大军区现任政委、党委书记江志。他俩半辈子一同出生入死,感情上倒一直是淡淡的。刘达退职令一下,两人就公开破裂了,因为江志在这里面起了关键性作用。前天是刘达60寿辰,军区几位领导,提前半个月就说要到他家里来喝酒。刘达原本不想请,因为,请谁不请谁——是个太敏感的问题。吴紫华说,你退都退了,还不敢有个“退”的样子吗?刘达以为吴主任讲得透彻。在位时的某些忌讳,现在应该不再是忌讳了,可以给自己松绑了,你要再谨小慎微的,人家瞧了反而会联想,你是不是想韬晦养志,东山再起呀?一旦悟到这层意思,刘达便无限爽快起来,高处不胜寒,无官一身轻。他联想起战争年代那种快活时刻,一仗下来,喝个酒猜个拳,痛痛快快开个会,然后再战。那种快活似乎已隔膜许久,一念及它心头便馋得乱动。而且,那确实是一种野火般的快活;酒里头既有胜利喜悦又饱含丧失战友的哀痛,于是,愈喝便愈撩拨起战斗渴望与复仇冲动。这些情绪全在酒里头,杯中斟满结结实实的痛楚与锋芒毕露的杀气。一饮而尽,无与伦比的痛快!哦,那时一壶酒多有味道!到了后来,进了城住上小楼,不缺酒反而不大喝酒了。进入高层领导之后,更少沾酒了。或者说,注重的不是酒,而是酒以外的意思。酒成了点缀,成了效果,成了防护垫或润滑油那样一种讨厌的东西。渐渐地,刘达虽有美酒但再无醉意了。再后来,即使在酒席上,他也不是在喝酒而只是使用酒了。退职令一下,刘达莫名地悲凉,忽然生出中了流弹般的窝囊,不晓得从哪儿飞来的子弹。老想:该退的不退,不该退的退!整人么。这么搞,党还有希望么,军队还有希望么?!

    他把“退啦”二字念在口里,犹如含一颗千斤重的老橄榄,弄得脸模样儿看上去很深刻。

    刘达放出声势,说要在家里“摆酒做寿”说“刘蛮子活到60没活腻”说“房门大开,从皇爷到小卒儿,谁爱来谁来”

    好些已退下的军区老人,听说刘达摆宴,预感到有一场老大的热闹。又听说军区司令员和政委都要去,便纷纷提出也要来祝寿。于是,刘达在家里请了三大桌客,卧龙山大院里的首长们,几乎一半聚在9号楼刘家这里了。后来,刘达才听说,当老政委江志知道有那么多老家伙要来喝酒时,他已经不想来了。只是因为有言在先,不能怯阵,才不得不来的。

    那次酒宴前半截棒极了,老头们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有带夫人来,一见面便为此相互抚掌称快。甩了夫人就等于松绑,甩掉夫人的老头就个个是顽童,甩了夫人才能够放胆把盏,甩了夫人还可以索性说荤话儿下酒总之,活到这份上有几回甩开夫人的机会?逮上一回是一回。因此老头们几乎将今日错当成自己的生日了。他们竞相回忆起了战争岁月,在席间一个个都横刀立马,兴高采烈地大谈当年自己经历过的战斗,说到死去的战友,便声泪俱下。说到动情处,便拿盘、碗、碟、杯,摆出一副战场简图,还不够,就把手按在当中,权且充做碉堡或山头,彼此面对面大吵!他们所谈的几乎件件都是史不见载的轶闻,偏偏这些东西才格外有趣。任何一件事儿,在研究军史的人看来都是至宝,可叹这些事儿都上不了史册。老头们虽然都曾握有过老大的兵权,指挥过师团级战役战斗,但最令他们骄傲的话题,总是自己当战士时的恶战,尤其是才入伍时第一次恶战。自己如何叫班长逼得非拼不可了,如何打死第一个敌人,就连自己首战怕死失措,现在也拿来嘻嘻哈哈地说。老头们都是首批授衔的将军,渐入老境后最为怀念的,都是十七八岁时的事,也即:作为一个普通士兵时度过的岁月。那时真是赤裸裸的军人。

    渐渐喝到极境,酒变成了火。他们开始骂林彪,既有恨恨地骂,也有赞佩地骂。娘的——林总毕竟能打仗!骂着骂着,火势蔓延开,逼近在座人头上。须知在林彪主持军委工作时期,做为大军区领导人,谁能不和他发生关系?谁敢不向他靠拢?对这些只有靠自省与遗忘才能解决的问题,酒把最深沉的隐藏冲刷出来了。先是爱打猎的胡老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指着刘达说:“刘啊,明天我进山我、我非打打打一头豹子送你!”胡老转过身,又摇摇晃晃地指着军区司令员道“麻秆你呐,我打一只兔子送你。”众人大笑,因军区司令员当年是胡老手下一个连长,绰号麻秆。胡老醉眼再朝军区政委江志翻动着,不认得他似的“你呀老江,送一只乌鸦都嫌沉”

    老头们于呵呵大笑中乱叫着:叫他老婆来打嘴!司令员不语,老政委脸色阴沉。

    接着是王顾问——其资历在座者无人可比,他那枝黄杨木拐杖就是一位老帅送给他的。他扬起拐杖指指天,指指地,再敲敲桌面,口里咕噜噜说了些什么,众人没听清他意思,猜他是对司令员政委不满意,便再度呵呵大笑。这一阵乱笑,就把王老的意思固定下来了:是对现任领导不满意。后来,还是王老的公务员替他把意思说清楚了。王老是说:“主席讲要多读红楼梦,我读了九遍,头一个三遍像看天,第二个三遍像看地,第三个三遍才是看人间”老头们听了纷纷点头称是。他们虽不甚懂,但是王老的话,已经深刻到了你怎么理解都行的程度。老头们均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点头的。

    卢老忽然垂泪,颤颤地将手伸向司令员,说不出话来,表情甚为哀恸。

    老头们都曾经是兵团级的领导,对现任班子来讲,他们可称得上是老领导班子。他们对现在当权的人尽过“扶上马,送一程”的贡献,如今个个都退位好几年,看问题的角度大异于从前。今天这席成了他们的宣泄口子,且相互刺激着鼓励着,酒把舌头泡大了。司令员和政委听其自然,不解释,也不反驳,其实早把他们看得透透的。

    这时候,刘达开始说话了,他一开口,席间都静下来。因为,他的水平确实比在座老头们高一截。再者,他向来只有醉意而不说醉话,在这次整编中又蒙冤最甚。他说:“我刘达革命40年,一共被罢过三次官,第一次是1942年整风;第二次是‘文革’当中;第三次是去年整编”

    江志打断他的话,道:“刘达同志,你现在是等待分配,不是罢官。”

    “那是唬鬼子的说法!你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军委来征求意见时,你怎么说的?告诉你,老子60啦!还有几年活头!咱们今天非说清楚不可。你在背后搞了我什么鬼?”

    王老宋老刘顾问李顾问,也跟着提问题,就像今天是开组织生活会。

    司令部办公室打来电话:军委发来传真电报,请司令员和政委立刻去处理。

    酒宴就此中止,司令员和政委乘机走了。打电话的是司办二处秘书季墨阳,刘达一听就来气:这小子耳朵忒长,我这里酒还没喝完,事已经传到外边去了,他在替首长解围。你解围我不怪你,可事情经你手一过就会起变化,我这寿席不就成了“鸿门宴”了么?我不成了肇事者了么?他再一细想,党办秘书那么些人,都没来电话,就他季墨阳多情。这么说他早在此之前,就觉得我的酒席对司令员政委不利,他先将我一件喜庆事歪曲了!

    刘达寿辰第二天,有关部门就把众老头的意见整理出20条,交党委讨论了。又还没等讨论出问题性质,胡老就猝发中风,在当日中午死在总院。人一死,问题就大了。有人说是在刘家喝酒,一高兴多喝几杯喝死的。有人说是骂司令员政委,一激动就激动死的。刘达的酒宴虽没定性,却给定名为“四二六事件”当夜,事件经过附上那20条一道上报军委了。

    刘达问吴紫华:“我回家种地,你跟不跟我去?”不等她回答便气哼哼道“你不是农村丫头,你是天津卫的洋学生。你带孩子们留城里吧,我自己回乡。”

    吴紫华点燃一支香烟,抽着道:“说对了,我才不会跟你去。自己想法善后吧。”

    刘达叹道:“讲点唯心主义给你听,好不好?”

    “讲吧。咱们宁可唯心,也别违心。”

    “我发现我这辈子有一个规律,凡是本命年,我都有大难临头。12岁,母亲死了;24岁,一弹打在后背,把我打个对穿;36岁,你跟我闹离婚;48岁,‘文革’开始;60岁,惹出这么个事件来你别不耐烦,听我继续说。而本命年一过,事情立刻朝好的方面发展。13岁,我参加了红军;25岁,认识了你;37岁,我跃级当了军长”

    吴紫华打断他:“得了得了,自豪个屁!我只想听你有什么结论。”

    “没有结论。只是想起来奇怪,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准?要说结论,我有个预感,72岁那年我革命到底了,这样才合乎规律。看来我还有12年好活。”刘达阴沉着脸。

    “老都老了,我才搞明白:原来大家都怕死哪!”吴紫华起身要走开。

    刘达气得朝她身后喊:“你又正确了!你又来半个马列主义了!延安整风时怎么就把你漏掉了,你一辈子最多只配五五开,红的白的各一半。”吴紫华在门口停住,指间的香烟已危险地悬结出寸把长烟蒂,稍顷,烟蒂无声地掉落地毯上。吴紫华微微偏转脸来看他,刘达赶紧住口。吴紫华恨恨地低语:“刘蛮子你个老混蛋!我告诉你,你要再胡说八道,你死的时候我决不参加你的追悼会。让你丢人现眼。我做得出来的,哎!”

    刘达只摇摇头,任她发火,再不开口。

    隔壁的电话一直在响,声音轻柔而又固执。刘达的小楼里一共装有三台电话机:一台是拨号电话,装在楼下客厅,公务员屋里再加装一部分机;第二台是直线电话,属于军区一号台系统;第三台是混频式保密电话,装在刘达办公屋里。一般地讲,除了保密电话响钤之外,其他电话他都不直接取机。此刻在响铃的,是客厅里的直线电话。

    刘达问吴紫华:“怎么,家里没人?”

    “没人。”吴紫华不动。

    刘达只好自己走去取机。他拿起话筒:“哦?”只这一声“哦”娴熟的一号台女兵已经听出他是谁了。话筒里传来悦耳的嗓音:“首长好,二处季秘书请您听电话。”

    刘达哼一声。稍顷,季墨阳在电话里报告:“首长好,我是季墨阳。司令员和政委请首长立刻到办公室来一下。”

    “什么事?”

    “不清楚。”

    来了不是,两个一把手联合找我谈话了!刘达愤然道:“到谁的办公室?我的还是他们的?”季墨阳一时竟答不上来,因为此语纯粹是拿情绪砸他。刘达说“下次你给我搞明白点,知道不?告诉他们,我就去。”

    刘达放下电话,一边穿军装一边对吴紫华说:“车呢?”

    吴紫华已看出不祥,默默走到窗畔,朝外望了望车库,回来道:“在。”

    刘达说:“你休息去吧,一夜没睡了。”

    吴紫华站着不动,两眼还是那么平淡。她将刘达望了一阵,直望到他把军装全部穿好,见刘达什么都不说,她也一句没问,默然回到自己卧室里,关上门。她在屋里呆坐了一会,拿起搁在床头柜小瓷碟里的两片安定,递进嘴里,饮口水送下去了。想一想,又打开床头柜,摸出药瓶,另外倒出几片安定。一看,多了,便把其中一片递进嘴里,剩下两片,又放回床头柜上的小瓷碟里。假如家人进来,会以为她不用服药就睡了——她那么想。之后,她把药瓶搁好了,慢慢在大床上躺下,谛听着肚里药片的动静,目光灼灼。

    刘达正欲下楼,电话又响了。他拿过话机,还是季墨阳。报告姓名之后他说:“首长不必来办公室了。司令员和政委已经到首长家去了。5分钟以后到,请首长在家等候。”

    刘达惊异:啊,事情会有那么严重?亲自上门来谈。看来军委发话了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罕见地紧张起来,愈想愈觉得不对头。末了一跺足,内心狠狠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一人承当下便是。”

    他气昂昂地下楼,站在楼外车道上等候军政一把手们。

    两辆奔驰280黑色轿车驶近。进入楼前车道停住。司令员和江政委相继从车内出来。司令员嗬嗬大笑,用力拍他肩膀:“刘达,叫人备酒吧,我昨天没喝够。”江志则站在边上叹气:“刘娃儿,要是你今天过生日,我保证你不敢骂娘了。上楼,泡茶!”

    司令员和政委把刘达夹在当中,三人几乎是纠缠着臂膀上了楼。刘达顿时感到有点惶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楼时候,左脚竟被自己的右脚绊了一下。

    司令员和江志告诉他:南方国境正在筹备一个大的战役,总指挥是他们的老首长——某某军区老司令员。老首长听说刘达还在等待分配,便向军委指名要他,前去协助自己指挥战役。刘达在抗战后期和整个解放战争中,都在这位老首长部下任参谋长,协助他立下不少战功。今天,他又要刘达跟随他重上战场,这可是莫大殊荣。甚至可以说,由于老首长的临战点将,刘达一瞬间便成为全军瞩目的人物。连外国情报机构也会纷纷索取他的资料,研究中国军队里这个已经退休的将军。

    江志轻轻击打着沙发扶手,道:“军委同意了调你。你人先去前线,命令随后下达。刘娃,现在你小子何等神气!何等福气!”说罢连连摇头。

    司令员则赤裸裸地表示羡慕:“好好干,大干一场!我们这些人里,就你赶上这趟车了,妈的,军事科学院和军事学院里一帮后生,说我们老家伙不适应现代战争了,说传统经验该大加淘汰。妈的,我们也可以学习新的东西么。果真到了危亡之秋,还得靠我们。呃,廉颇老矣,尚呃,后一句怎么说的?总之你是我们当中的年轻人,你打几个漂亮仗让国内外看看。我们百年以后,也落下一口英雄气。”

    刘达则是惊喜交集,一个劲地点头一个劲地笑。万万想不到,他能有今日。昨天喝气酒,说酸话,发牢骚,愤愤不平为什么?还不就是想有个作为。要论职务,当官当到他这个份上,已经顶着皇上台阶了,动也只能小动动,不可能有大情况了。而眼前,从天上呼啦啦掉下十数万部队和一大片战场,归他指挥。他娘的比什么还痛快!

    刘达起身,对司令员和政委道:“请两位领导放心,我刘达保证完成任务,将功补过!”一言罢了,他已经感到无话可说,愧得抬不起头来。

    三人又大谈一阵子临战心情,其实这战役与司令员政委无干,谈谈过瘾。末了,还是江志拦住司令员:“好了好了,叫他静一静,刘达有好多事呢,我俩走人。”

    司令员问刘达:“有什么要求?你提。我办。”

    刘达说:“要架飞机,我坐它上前线。”

    “行,什么时候要?”

    “今晚有,我就今晚走。下午有,我就下午走。马上有,我就马上走。越快越好。”

    “我给你调值班机。”

    刘达送走司令员和政委,兴奋地直搓手。跑到餐厅,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猛地想起昨天的事,又是一阵发呆:其实谁不知道哇,即使得胜而返,依然功是功过是过,两不相抵的。那事他们替我挂在账上,一旦我把仗打坏了,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刘达走进办公屋,拿过电话,要了司令部分管情报与作战的副参谋长,指示他:“1.要一份战区大比例军用地图;2.要敌我双方参战部队全部序列和番号;3.要我方部队团以上指挥员简况,4.要5年以来敌国军方的情报;5.以上四项,求快不求全,能找到多少算多少,但是一定要在正午12时以前送来。”

    放下电话,刘达发现自己有条不紊,头脑清醒,心里很是高兴。多年不打仗,并没有让自己的作战思维衰退掉。他知道自己要的这些材料,前线战区司令部都会有,一下飞机就会有人送到他手头,而且比军区这里详尽得多。但是他想立刻进入情况,想带在路上看。特别是,一到目的地,马上就能以战场口吻和老首长对上话,马上就能进入他的意图,就好像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他身边似的。这样,老首长会很高兴很高兴。

    刘达用保密机和几千公里以外的战区通话,他听到耳机里传来老首长那熟悉的嗓音,激动地叫了起来:“首长,我是刘蛮子呀!”霎时间,他几乎掉泪。

    “哦,刘娃儿。接到命令没有?你能动不能动呀?”

    “能动能动!通知刚到。今天日落以前,我保证赶到你跟前。”

    “哈哈哈不必那么急,我一周以内,还不会有大动作。”老首长声音甚为满意。

    “首长,你等着,今晚我到你桌上吃晚饭。”

    “好!到玉江机场后,找‘前指’要直升机。”

    两人一共只讲了几句,就结束通话。然而在感觉上,刘达已将自己彻底交出去了。

    刘达在屋里走来走去,总是觉得丢了某样东西,猛地想起吴主任,他夫人。刘达兀自仰天大笑。笑罢,他走去推开吴紫华卧室门,见吴主任睡得深沉,面容上仍有着永不退去的、淡淡的忧郁。他好可怜她,也知道她累狠了,准备着一觉醒来,和自己一起应付极不愉快的事件。所以她才睡得那么死。刘达没有唤醒她,走到外面客厅,抓过一张便笺,用铅笔写下几个粗硬的大字:

    紫华同志:

    今天我开始了61岁,也就是本命年之后的第一个年头。详情,晚上我从前指给你挂电话。

    刘达匆及

    写完,刘达浏览一遍,想象着吴紫华吃惊的样子,很是得意。他将便笺压在吴紫华药碟下头。揣上自己的老花镜下楼去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带。他双手空空,只身一人去了机场。对此,他又是轻松又他妈的自豪!他就是不想要任何人跟着。

    季墨阳在机场休息室等候,手里提个文件箱。看见刘达,他上前敬礼。刘达笑微微地,问:“我要的东西呢?”

    “带上了。”

    “谢谢,回去吧。”

    “参谋长指示我护送首长到前线。”季墨阳一脸喜色。

    刘达端详他片刻,凛然道:“我不是文件,不要人护送。你立刻返回。”

    季墨阳恳求着:“首长,按照规定,您出发应该有秘书随行”

    “我撤销这个规定。你回去!”

    刘达接过文件箱,断然一挥手,独自登机。飞机滑行时,他又有些不忍。他很明白,季墨阳其实不是冲着他刘达去的,他是想去看看战场,可能的话甚至想介入一下。哪个年轻人不那么想呢?刘达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对这个欲望他还是蛮喜欢的。不过,这个欲望要是放在别个年轻人身上,他会更加喜欢。或者说,他想单留下这个欲望,掐掉这个人。

    两小时空中航行,飞机抵达南方玉江机场。刘达刚走到舱门口,便看到季墨阳。

    季墨阳一脸惶恐地——肯定是伪装惶恐,而内心有点小得意——欠身朝刘达道:“我有登机证,在飞机厕所里多呆了一会儿”刘达哼一声,什么也没说,把文件箱交给他提着,头里走了。

    刘达在前线16个月零8天,协助老首长打了两个精彩战役,使老首长威名轰然而起。

    实际上,这两个战役从构思到组织,刘达都起了决定性作用。只是,他隐没在老首长巨大身影后面。所以,光辉仍然落在老首长身上。他自己对此从不声张。战事告一段落,他就离开指挥位置,连总结、庆功、授奖都没有参加。结果呢,熟悉战场内情的人们不但看见了他的战功,还看见了他的沉默,以及沉默中所含蓄着的品格。这就比战场功勋大多了。

    从战区归来之后,刘达仍旧处于无职状态,继续等待分配工作。但这次,他已经是平心静气地等待了。果然,三个月后,他就被召到北京,两位军委领导联合同他谈了3小时话,明确告知:在秋季大军区班子调整中,他将担任军区司令员兼党委书记。

    临离北京前,刘达到解放军总医院看望了江志,他患淋巴腺癌已经到了晚期。那天刘达沿着阔大的病房走廊走去,心里晃动着一些隐晦念头,老了,老了,什么都挡不住老走廊光线很暗,墙壁上是果青色涂料,脚下是便于轮车运行的胶质地毯。两旁有一个个套间式高干病房,门边嵌着信号灯、温度计之类的东西。金属镍的光、玻璃器皿的光,从门窗间掉出来,很硌人。空调气味和药品气味混在一块,嗅多了身子便变得沉重而混浊。两小时前他还在军委领导人办公室里,听人宣布新的任命。这里的气氛和那里简直天地悬殊。因此他一下子有了种被挤扁的感觉。拐角口推出一副软榻,上面的人体用白布蒙着,一群人环绕着遗体,默默扶榻而行。也许是早有准备,他们和她们并没有哭乱过去。但那种肃穆给旁观者的力度,已不下于一个兵团。刘达在人群后面,看到一位上午刚和自己谈过话的军委领导,登时明白死者的规格。那位领导朝他摆摆手,意即:不要过来。

    刘达不知死者是谁,反正明天会见报的。遗体将先送去供人告别。

    刘达见到了老政委,霎时有大团感受掖在心里。江志已奄奄一息,断续道:“刘娃儿,我提着一口气不走就是等你哪!”

    刘达告诉江志:军委谈话了,他将要任军区司令员。

    老政委笑了,告诉他:他上前线那一刻儿,他就已料到今天了

    刘达略述战场情况,20分钟后,他被医务人员“请”走。

    季墨阳送刘达下楼,他是军区派驻老政委身边的干部。刘达以新任司令员的气概交待他两条:1.好好照顾首长,不计一切代价挽救其生命,要钱要物打电话给他;2.老政委所说的一切话,包括昏迷中的呓语,都要一字字记下来,不得有漏误。回来直接向他汇报。季墨阳答应了,眼睛可是惊异地看刘达,只不敢说出口。他并不知道刘达即将成为司令,按道理老政委的一切情况该向军区党委汇报的,而不是向他个人汇报,刘达看出了他的疑问,并不多说,只是轻妙地一笑。

    刘达乘坐一架三叉戟军用飞机,返回军区所在地——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同机返回的还有军区韩副政委,他也被谈话了,确定为下一届军区政委。飞机徐徐滑行至停机坪,停定了。韩副政委朝窗外看了看,笑眯眯地站起来:“老刘,你先下。”

    刘达毫无谦让,大步朝舱门走去,韩副政委跟随他后头,矜持地保持一小段距离。跨出舱门,刘达一震:军区所有领导人,司政后三大部领导人,驻地海空军领导人,甚至还有几位省里领导,俱已等候在停机坪上,人群里一片星衔灿烂,笑颜飞扬。刘达虽然预料会有几个知情者前来欢迎,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了。显然,他们都知道飞机上的刘与韩,就是下一届司令员与政委。尽管军委命令还没有下,但消息早已传开。刘达感动了,兴奋了,自豪了!这辈子他还没拥有过这么大的欢迎场面。他扬臂挺胸,呵呵大笑地步下舷梯。在舷梯当中小平台上,他有意无意地伫立了片刻,再次从高处将场面看了看,才又呵呵大笑地往下走。韩副政委也是大笑着跟在他身后,不过总保持一步之差。从地面角度往上看,银白色机身正衬托刘达魁梧躯体,猛烈的光彩照耀着他。飞机引擎仍在低鸣,烘托出磅礴的气氛。刘达红光满面,步履极富力度,他向最前面的人伸出手来,给他,随后是给他们握

    20

    在刘达处于巅峰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使他深感悲痛:老政委江志去世了。

    季墨阳奉命送来了老政委临终前的一切情况记录,在厚厚的文件夹里,刘达看见江志吐露了154条回忆片断、只言片语和昏迷中的呓语。它们涉及到军区数十年来许多混沌不清的往事。有些事刘达清楚,有些事他完全不解并深感骇然。他开始怀疑,自己交待季墨阳做的这件事,是否竟是一件蠢事!

    “四二六事件”也在老政委呓语中出现了。第18条:“什么钟馗啊?我看你不是钟馗打鬼,而是鬼打钟馗!你们抱成一团整我,我不怕。刘达你忘恩负义,心胸狭隘,上头不用你是完全正确的1966年夏天,你和陈某某干了什么?1970年战备期间,你欺骗军区党委”

    还有,第27条:“宋子然老实巴交的我对不住他他有良心可没骨头,蒙冤而死的你们放他出来!我向他赔罪。”

    第55条:“我找朱老总去,也是一条罪状么?等我拿一条批文下来,砍你的头。”

    第94条:“胡麻子你跟我少装糊涂1937年败退沙城是你不是?1942年断送五团二百人是你不是?1945年高唱国共合作是你不是?你凭什么当中将,军区8年的太上皇”

    第101条:“湖州事变有鬼,三大疑点一个也没弄清楚1968年大桥下头都有谁?我替你们几个包着呢。再不交待看我什么?我又不在场。查查案发记录少三页。”

    只有第88条叫刘达破颜一笑:“小黄鸣你别怪我,我是党员犯过一次,绝不再沾第二次了。你逼死我也没用,我不会离婚的,你瞎掉那心思吧。”黄鸣是军区俱乐部副主任,当年风流漂亮,和不少领导缠绵。如今她还在位不下,工作上尚可,人又乖巧玲珑,完全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少女,恶心!看来她这娘们擒龙有术,有恃无恐哇。

    其余有一半以上,是江志身临战场时的嘶喊,冲啊杀啊,保卫党中央!拿刀来我上。日落之前提头来见。不许退,退一步我毙掉你。打好渡江头一仗,进南京吃盐水鸭,进上海抽哈德门。等等。另有数十条是江志呼唤亲人,念叨身后事宜,以及意义不明的零碎言语,

    刘达读着这些记录,惊怕不止。他本以为江志早已忘了他60岁寿宴的事,因为他自己早忘了便以为人家也会忘,起码不会真当个事吧?不料江志全记着,不但记着“四二六”还记着其他无数的事。这些事情如果公开出去,许多人将夜不能寐,又岂止夜不能寐!他为自己的蠢举后悔。唉,一个垂危者的呓语,被他弄得不是呓语,而是珍贵的、可怕的、活火山般的地火了,它随时可能铺天盖地降临军区,唤醒一个又一个的老事件,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新事件。老政委江志死去了,但是他的种种呓语却会永远活着,它给后人带来一万种理解法与使用法,就看怎么理解怎么使用了。甚至要看谁先理解它先使用它。

    刘达已经不能私自封存这份文件,只好召开常委会。会前将党委秘书逐出,意味着今天这个会不要记录。他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份笔录文件的来龙去脉,然后让七位常委传阅。

    常委们在听刘达介绍时,面色就已不对,一个个显示出敏感神情。待刘达说完,目光都朝文件望去。韩政委挨得近,伸手先拿去看了——按主次,也该他先看。其他常委们等候一阵,便再也等不住,从两旁围上去瞧。文件就那么一份,没有复印件。政委瞟一眼众人,理解地叹口气,将文件扣儿拆散了,分成几份,散给大家传阅。刘达本想提醒一句“别弄乱了,丢喽找不回来”又怕惹他们疑心,便在沙发上从容地坐着。他们看文件,他看他们。渐渐地,他竟从他们脸上也看出万般言语来,不亚于他们手上的文件。

    这儿在座的,都是大军区的头头脑脑,久已俯览这一片天下,个个根深叶茂。

    而江志留下的这份“文件”几乎没一句整话,大都是历史的、事件的、政治军事的、人际关系的,方方面面的碎片。因此一路读就得一路猜,每人都得把自己加进去考虑一阵,再把自己拔出来再考虑一阵。把这一条与那一条联系起来统观一下,再把历史上某事儿和纸面上的某条印证一下。还得从某人身后认出某人来,从一个句子底下挖出含义来。特别重要的是,有多少涉及到自己,涉及到的部分,其正误利弊程度如何?读完了手上的这一份,赶紧和身边人调换另一份来看,看看不解,又拿过先前看过的那一份重新再看累呵!

    刘达足足等候了两小时,常委们还没有看完这几千字的文件,其间,也无人说一句话。他心情沉重,在他印象里,常委们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而严谨地阅读过任何一份文件,也从来没有彼此坐在一间屋子里却能够沉默这么久。他轻咳一声:“同志们,算啦算啦。”

    常委们从文件上抬起头,气氛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好像哪儿被捅破。韩政委将手中那份文件放到面前茶几上,顺手按它一下。其余常委相继走去,也将自己那份文件摞上去,再回到位置坐好。刘达指指茶几,道:“我做了件蠢事,我向党委检讨。我原以为,记下老政委病中的话,是一种对他生活和政治上的关心、负责。没有想到弄巧成拙,难以收拾。特别是,我在没有请示党委决定前,个人无权下令这么做的。事到如今,我除了向党委检讨外,还应该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我恳求党委研究处理我的失误。但是我保证,我这么做,除了上述动机外,绝无其他用心。”

    众人沉默不语,都在等待政委开口。韩政委淡淡地道:“刘达同志刚才说了,我认为他也把问题说清楚了,这是第一;第二么,我看,处理就不必了,有个认识就好,我们大家也可以引以为戒,吸取教训;第三,关键是如何善后,大家议一议,拿个意见出来。”

    众人仍然沉默不语,目光又转向刘达。刘达料到老韩会那么说的,党委在此事上头不好处理自己,一处理不就越弄越大了么?文件上的呓语不就四海皆知了么?他苦笑一声,道:“我是肇事者,我提个意见供大家参考。两个方案,一个:烧掉;一个:上报。”

    韩政委道:“究竟取哪一个方案,我的意见,要从这份材料的性质上来判断”

    众人已听出味来,政委不是说“文件”而是说“材料”

    韩政委稍停片刻,让众人将他话中的意思吃下去了,又道:“我个人比较侧重于认为,这个材料嘛,主要是江志同志在病中,在失去正常思考能力情况下的只言片语。其中,当然有一些可信的话,比如说江志同志怀念当年的战争生活那些话,这方面就很值得我们学习嘛。但材料中更多的,是一个病人昏迷中的话,没有什么可值得保留的。同志们看看,这样分析是不是比较科学,比较有利?”常委们纷纷点头称是,一个个用自己的语言,重复了与政委同样的意思,每个人都表了态。韩政委待众人轮流说了一圈,道:“材料的性质定了,处理就好办了。我同意刘达同志第一个方案:烧了。”常委们一个个都明确表示同意,无一人持不同意见。

    参谋长亲自出去喊进公务员,搬来个大火盆,点上火。刘达当着众人面,将材料扔进火里,直至它化为灰烬。至此,大家开始说笑起来,似乎会议已经结束。

    “等等,”韩政委示意大家安静,轻啜一口茶水,道“好像是季墨阳同志整理这个材料的吧?上面所有情况,都从他手里过了一遭。这事怎么办呀?”

    众人又沉默了。不错,季墨阳知道太多,而且肯定比在座的人更多。因为老政委所有的话儿,都经他记录删定。而他们所看到的,仅仅是经他记录删定后的东西。

    刘达沉吟片刻,问军区政治部主任:“季墨阳在你部里头,你说说他工作表现怎么样?”

    主任谨慎地:“不错。上届军区党委班子,议过提他当副部长。江志同志提他名的。”

    刘达道:“材料的事,我负责任,与季墨阳无关。我的意见,如果工作需要的话,仍然提拔他为副部长,他毕竟在老政委卧病时做了很多工作。党办秘书处方面,他介入也很多,很具体。我看他是个有贡献的干部。先提起来嘛,过一阵子,可以考虑调换他的工作岗位怎样?”

    韩政委点头同意,众人也无异议,此事就算通过了。

    常委们走时,韩政委也跟着起身,走出去几步,又回来了,在会议厅地毯上来回踱步。刘达也起身舒动筋骨,在会议厅另一头来回踱着。两人踱了几分钟,韩政委噗地笑起来:“整整一个上午,就为了讨论一本子胡言乱语。看你干的好事,差点逼得我们跳河!”

    刘达也大笑不止:“妈的,上午全亏了你。看他们,脸都绿了。我这人,当副手当惯了,说话容易信口开河。在北京跟小季交待他记点江志的遗言,万没想到他搬来个弹药库。看来,第一把手这位置,绝不能随便说话,我还得适应一下。”

    “要不是你刘娃,我才不会相信弄这材料的人会没有用心呐。咱们是不是约定一下:无论前届班子有什么过节,反正到咱们这儿一刀砍断!不听不信不议论。”

    “是是,”刘达叹道“要不没法工作呀。无论他们有什么矛盾,到我们这儿算一段,一切向前看。”刘达清清楚楚听见了,韩政委刚才叫了他声“刘娃”他略觉不快:这名是你喊的吗?以前,只有比刘达高出半辈子的老领导,才会亲切地叫他刘娃。老韩才比他刘达大几岁呀,居然也一口一个“刘娃”起来,这就不仅是个亲切与否的问题了。

    “我看啊,要找人跟季墨阳谈谈。把今天的常委决议告诉他,材料上的事,绝不能外传。其实,我也相信他不会乱说。果真传到外界去了,怕也不会是他。不过嘛,他也该动动,你说呢?”

    “怎么动?让他下部队,转业干老百姓去?对了,老韩,我记起来了,多年以前,你就劝我把季墨阳处理退伍,那还是他当战士的时候吧?那时我真该听你的。”

    刘达指的是十几年前的一件事。韩政委听了竟一言不发。两人又各自踱几步,下班了。

    21

    刘达有些悔恨“四二六事件”早该了结掉,第二天就该向老政委检讨。酒上头了嘛,岁数大了嘛,对当时处境不理解嘛第二天没说,后来也该找机会表示一下。可是自己整整好几年都忽略了此事,偏偏紧跟着又在南线立下大功!这样,从外界角度看来,从事后结果看来,岂非当年的牢骚就发得有三分道理?当年军区确有人错待了自己。不错,人们会这样看的,老政委也清楚有人会这么看的,以成败论英雄么。唉,他知不知道我就没那么看!不是我高明,而是我根本不屑于那么看!我刘达或好或坏是曲是直,肯定都在那种投机者档次之上!这是头一条。再一条呐,假如当年我向他检讨了,他会不会彻底原谅此事呐?怕也难说啊。从后头结果看,老政委是伤感太甚,以至于弥留之际,还叼着此事不放,我那一刀,劈进他心里太深。他怨死我了。不错,当时我如检讨一下,老政委绝对会大度地、痛快地销掉此事,表面上水不再提,但内心伤口怕不会平复了。这是你刘达啊,几十年滚杀过来的战友呵,不是随便哪个张三李四。我一个刘达反对他,给他的精神压力,要大于那天在场的全部老头。第三条呐,当初还有个场合和时机问题。场合么,十来个老家伙凑一块了,其阵容可敬可畏;时机么,我60大寿,师出有名。怎么看也不像偶然为之啊,倒像是有计划有串通的,说是“鸿门宴”毫不过分,就说是小宗派也行。我哩,成了他妈的闹事的头头!抱成团儿向军区党委发难。若讲要害,这才是老政委恨之入骨的要害。唉呀呀,这可真是把我逼下火坑了。我向老江你发誓,我刘达只是想喝一杯老酒而已,小有牢骚而已。我刘达小事上粗粗拉拉,大事上绝不糊涂。我刘达即使骂娘也不会找人助阵,要骂我单独骂,一人受过一人痛快。现在看那天酒席像一只贼船,我虽然没那意思,在座其他人呢?其中一两个肯定是有用意的,他们自己为历史上其他事儿愤愤不平,绑上我了。或者可说是,我主动跳到他们意图中去了

    好几个夜晚,刘达孤独地向死去的老政委私语不休,反省着,剖白着,感伤着,精神朝幽深处滑去。而老政委魂灵就在他心里窝着,久之,这种私语变成一种自语,变成宣泄,他渐渐感到一片遥远而博大的亲切。他进而念及许多死去的战友,以及战友中的他的对头,他们从他意识中冒出来,他们统统变得亲切了。他被两大堆人或举着或推着或牵制着,一类是活着的人,一类是死去的人。而自己兀立于险绝高绝处,空茫无所依凭。

    忽然有了一缕流言:老政委是叫刘达他们气死的,临死之前还骂他呢

    刘达既不追查也不做任何解释,以免文章被人越做越大。他明白得很:那材料烧掉了但没烧透,只要它存在了一次就永远无法除尽,总有人会将它说出去。但是流言止于智者,任何人也不敢把这类流言摆到桌面上来。流言是一种流体,只在窜动时管用,只在旮旯落里管用,一旦被人按住不动了,它立刻失效。此外,流言还只在他政治上跌跤子时管用。只要他不跌跤子,区区流言挥之即去。而且呢,有若干人骂也是好事,你越骂我威望越高。像尔等些许小贼,别人还不屑于骂你呐。他只需让唧唧喳喳之声保持在无害的程度就行,绝不能愚蠢地试图去驱除它们。舌头是肉做的,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物件。

    此外,这些人不仅是骂我刘达,其实也是骂老政委,借着死人无法还嘴来骂,把我俩一个骂成钟馗一个骂成鬼,打翻了桌面,他们好坐庄。老政委病危中一句呓语,为什么不能作为本来意义上的一句胡话来听?老政委也是人,是人就有偶尔说说胡话的权利。偏偏就是叫你们这些人——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人,把老人说说胡话的权利都摘除掉了。

    细想下去,连刘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他这个位置上,还真无说半句胡话的权利。你要么要这个位置,要么要这个权利。两样只能要一个。

    想着,刘达就要发笑。堂堂大军区司令当下去,他发火的时候越来越少,微笑的时候越来越多。老了老了,什么都挡不住老,他想。

    这天在家里吃晚饭,小三子说机关见闻,顺嘴说到一批新任部长副部长们,其中有季墨阳。冰儿猛抬头,脱口叫道:“啊,墨阳当部长啦!咯咯咯这人啊,贼棒贼棒的!咯咯咯”欢笑地直望刘达,整个人模样一时极为鲜嫩。

    刘达对女儿如此高兴既感不解,也觉不悦。暗忖着:贼棒贼棒。唔,这词儿有特点,又贼又棒如此念动,顿觉释然。因为,女儿递过一个极轻巧的感觉,使他更妥帖地把握住季墨阳了。他淡淡地笑道:“小季是副部长,你们把他弄成部长啦?”

    小三子道:“都说他是部长嘛。他们部没部长。”

    “有一个,在住院,所以暂时由季墨阳主持工作。”刘达暗想,真是运气好,我们命令他为副部长,到了下面人口里就成了部长。“我说啊,你们该叫他季副部长喽,再不要墨阳墨阳的。”他特别盯一眼女儿。

    22

    刘达第一次见到季墨阳的时候,他正昂然与“赫鲁晓夫”并立。时为1967年盛夏。

    季墨阳不足20岁,精瘦颀长,腰带束得很紧,军装水似的贴在身上,气韵十足。那种精瘦,一看就知道是野战军班长所特有的精瘦,敲指一弹,叮当有声。刘达看着他,不禁想起自己办公室墙上挂着的、李贺咏马的两句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不禁用目光频频敲击他。当时,季墨阳眼内的神情,和身边那头“赫鲁晓夫”完全一样,都是警惕地注视着他们。不同的是“赫鲁晓夫”横卧地面,而他直立面前。

    “赫鲁晓夫”是一头现役军犬,据说立过三次功,据说是纯种西德狼犬,据说咬死过一头豹子然而据谁说的,大家都不知道。可见这里生活寂寞,士兵们的想象力拿到狗身上发挥。不过“赫鲁晓夫”确实在编,档案记名:克虏;还有一份五位数的证件编号,而当时军官证也不过就六位数。它每天伙食标准一元二角整,而士兵们大灶伙食标准每天不过四毛六分五。所以每逢周末改善伙食吃红烧肉时,士兵们都兴奋地叫:娘的,今天吃得跟狗似的棒!

    “克虏”之所以被叫做“赫鲁晓夫”是因为在一次批判修正主义的大会上,它听到了赫鲁晓夫的名字,愤怒地吼叫起来,差点把皮套挣断,使会场霎时振奋,平添一股远古苍茫的力度。战友们钦佩地看它,不约而同地,就叫它“赫鲁晓夫”了。这硬塞给它的名儿,透着对修正主义头儿的蔑视,透着对它的喜爱,还透着两位之间的共同点——它和赫鲁晓夫都有一身胖肉。但是“克虏”并不喜欢这名字。它所受的训练,使它拒绝除主人之外的任何人唤它。在会场上,它就是误以为那名的前半截是在唤它,才勃然大怒的。季墨阳禁止战友们那么叫它,说老把它惹怒,到真该用它发怒时反而会怒不起来,愤怒应该省着点用,要爱护犬的情绪等等。后来,人们就把那名字浓缩一下,叫成:赫鲁。与克虏谐音,而意思都保留下来了。“克虏”自己也显然接受了这个叫法,宽恕地看着喊它的人。

    刘达等23位军区所属的军以上高级干部,从大交通车下来,各自提着简单行李,散散落落地步入院墙大门。通路两旁已有列队,数十个士兵鼓掌欢迎他们。旁边还有仓促贴上的大标语:向老首长学习!向老首长致敬!

    季墨阳和“赫鲁”昂然站立在队列尾部。当时,大部分老干部之所以会注意到他,纯粹是因为那条狗太壮观了。

    这里是陆军某疗养院,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武夷山深处。玉女峰、九曲溪、仙弈亭含着云霞与灵气,统统在某种意境里飘浮着,瞧上去便觉眼仁儿舒服。疗养院不大,盆景儿似的,偎在山根下头。且院墙周围有一条山溪,护城河似的把疗养院圈起来。外人得通过一座钢板吊桥,才能进疗养院。刘达等人来此,不是疗养,而是“办班”隔离审查。他们下了车,一看这碉堡般的美丽地方,个个都知道前途叵测,却仍然潇洒着或强做潇洒。彼此开着玩笑,带点检阅的神气,走过士兵们的欢迎行列。随后,他们都围绕“赫鲁”站下,啧啧地夸它的眼,它的毛色,它的硕大“老二”而把先期到此的、北京方面搞专案的人晾在一边。

    “赫鲁”凶狠地注视他们,阔大前胸中发出低低呼啸,鬃毛钢针般闪动,其气概如烈马。

    后勤部宋部长大为惊诧,道:“这是日本鬼子的大狼狗嘛,这东西怎么也反攻回来了?”说着,他向专案人员伸去一只左手,手上只有四根手指“我抗战时就被它咬掉一截手指头,你瞧你瞧,不是冒充的,更不是伪造的噢。你们怎么把鬼子狼狗也弄来了?”

    老将军们闻言嗬嗬大笑,搞专案的人也大度地跟着笑。士兵们眼睛一霎时全盯在宋部长残手上,再转到他身上,再转向老干部们,最后转向搞专案的。几经转递,士兵们眼神儿已经十分茫然了。

    这个警卫排是从附近部队调来的,其成员全部来自农村,属于部队中最朴实的那一类兵儿。他们事前就受过有关教育。把教育中最主要精神抽出来说,就是几项任务:一、对待这些“前高级干部”你们既要警卫,也要护理,还要尊敬;二、每人要把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情况上报;三、对这里的一切要绝对保密,不但现在要保密,一辈子都要保密;四,你们之间还要互相监督,执行任何任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得两人以上

    这些任务,对于年轻士兵们显然太沉重了。连刘达他们知道后,都替士兵们难受。说实在话,刘达恨这些专案组人员,就是从他们对士兵们的役使方式上开始的。

    自从刘达他们入院后,疗养院霎时警备森严,附近添加了几处若隐若现的岗哨。这种森严又含而不露,外界看去,只影绰绰觉得这所医院忽然具有某种规格,气氛神秘,像中央首长在此下榻。这里的老百姓们又特傻,一辈子没到过百里以外的地方,没见过豹子般的“克鲁”没见过步话机,因此都猜是要打仗了,部队把“长官部”安在这了。进而又猜测这地方离苏联很近,打嘛该不就是和苏联老大哥打么?老干部初和当地百姓交谈时都笑,待后来得知这一片竟是革命老区,养育过大批红军,他们才愕然无言了。

    刘达等住进一幢疗养大楼。楼四周又是人工引进的溪水,又只有一座小桥与外界相连。小桥可以用钢索吊起,以防大水将桥冲垮。老干部们把它批评一顿,说疗养院窝在这像个炮楼子,当年谁叫盖的?好好的军费掖进屁眼里了。另有人直斥宋部长:“老宋你怎么搞的吗?把疗养院安在这,用雷达都照不到它,是不是想避原子弹。”

    宋部长当年是负责后勤基本建设的,解释着:“等打起仗来,你们就知道这位置好啦。它属于三线建设,我亲自踏勘的。跟闽北山区器材库、814弹药库、虹江档案库、116油库、闽航场站,还有五个兵站完全配套的!我统统踏勘过。”

    人说:仗没打呢,我们先来坐牢。没想到你当初辛辛苦苦的,竟是给自己盖牢房。

    老宋说:“早知道要把老子关这儿,那年我就该给这医院增拨50万,建设好点。”

    老将军们一人一小间房,带卫生间。每周有医务人员巡诊,吃饭排队进大食堂,人手一份碗筷,各领两菜一汤。米饭随便用,吃多了不管,吃剩了要挨罚在等候饭菜出台的时候,他们就排成一路纵队站着,用右手的筷子敲着左手的碗,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口里衔着、脚下踩着这节奏乱哄哄唱。他们歌喉粗细不均,还老忘词,常把国际歌中某段词儿,唱进“向前、向前”里头去了。发现错误,反而惬意得很。

    将军们过起了大兵的日子。总的看,条件马马虎虎,就是心理上压抑。他们每人房门上有一扇半尺见方的、带玻璃的窥视窗,原本是监护病人用的,现在可以很方便地透过它看见屋里一切动静。尽管它后头并不总是有双眼窥视,但只要那扇东西在,感觉上自己就是被一束目光按死了。他们天天学中央文件,交待个人历史,把往事一件件撕开来搜查。不管他们说得对不对,也老有人启发你遗忘了什么,并追问为什么遗忘。因为在政治上没有“遗忘”这一说,只有隐瞒。他们天天面对面地开会,再背靠背地揭发,再面对面地核实,再背靠背地反省。材料纸一领就是一摞,没完没了地写。以往有秘书代劳,现在每个字都得亲自下笔,弄得错别字满纸乱跑,害专案组人读了又是紧张又是好笑安眠药控制使用,中档香烟和茶叶则保障供给。以往脑壳一落枕就打呼噜的老头,现在也改为说梦话了。清晨起来,一听隔壁人告诉自己昨夜说了梦话,吓得再三再四追问说的什么,逼得人只好说“没听清”渐渐地,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敢信任了,碰头不说话,饭堂死气沉沉。就像听到一声号令,刷地,他们全部都瘦下去了。

    夜里,由季墨阳和他的战友们轮流巡逻“赫鲁”闪动绿幽幽的眼儿,沿着河边无声地走动。偶尔发出一两下低吠,随即被士兵喝止。但是,让楼里头睁眼躺床上的老将军们听来,狗叫尚不足畏,倒是那斥叱声更寒心些。武夷山夜里如有月亮,那月色就极清嫩,站在院内就跟站在一口井里似的,四壁群山黑黝黝如井壁,人除了上天再也无处可去。刘达才知道,白天的美,是以夜晚的凄清为代价的。

    黎明时分,在老将军们起床散步之前,岗哨都已撤除,外面只留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径、花圃、河滩不管每天从四面山顶上吹下多少叶片和断枝,天亮前,士兵们都会打扫得跟抹了油似的又光又净。坍塌的石径被垫平了,撞歪的栏杆儿被重新竖直,雨后痕迹一丝不留。这里头透着士兵们的素质。也就是说,不管他们多么怀疑这帮子将军是好是坏,但自己仍然是个彻底的兵儿。刘达们羁居期间,每天门外头都是鲜嫩鲜嫩的,几乎舍不得一脚踏下去。所以,仅凭这几个小细节,将军们就敢断定:咱们军队绝不会变。

    只有“赫鲁”的立场最为坚定,无论你对它多么亲切,它一直对将军们保持那种狗式的、幽幽的警觉。你进它退,你退它进,你行它止,你止它行,永远跟你保持一段可供它扑咬的距离。而且,它并不觉得它比你低劣,它似乎什么都懂,知道什么都逃不脱它的足爪。它虽然只身一个但永不孤独,它的骄傲是世上第一流的,它眼内常闪着君王也似的神气,昂立在桥头那块赭色岩石上。哦,它很会挑选站立的地方,它朝那儿一站,那岩石也显得不凡了。对于老头们的呼唤,它只射来银子般的一缕光。被它看上一眼就有一弹命中的感觉。

    老头们因治不了它,便更加爱死它了。韩副主任拿它打赌:谁要能把它唤动了,输一支猎枪给谁。宋部长闻言心儿痒痒地上前去,口里叽里咕噜的,做出一种古怪姿势,向它献媚。只一天工夫,就使它消除敌意,第二天,就能抓挠它腋下——它最渴望被人抓挠的地方。第三天,便能向它下达指令,而它竟服从了。老宋懂一点驯犬的窍门。输掉猎枪的老韩愤愤道:“这狗东西,怎不再咬掉你一块手指,你那手真是叫狗咬的么?”

    老宋说:“你看你看,头一条你就犯法。它不是狗,是犬。”

    “赫鲁”静静听着,浑身呈待命状态。刘达很佩服老宋的理解。总结说:“老宋,你为那点真理付出过血的代价,自然错不了。再一条呐,赔上一条手指头之后,你对狗还没得什么仇恨,噢不!你只恨狗,反而爱上犬了”说得众老头嗬嗬大笑,连老宋也不得不笑:“好你个再一条呐!”

    “赫鲁”被收伏后,刘达夜里也能出来走走了。这天夜里,他走到专案组长房后,隔着窗户静静地看。他早听说“此人跟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样脾气,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老韩还说“狗屁!他配么,他只配叫昼伏夜行。夜猫子一个。”刘达早已觉得,此人露面最少,用心却最深。刘达不怕被别人当贼抓着,极想看他一看。凭什么你们随时可以从窥视窗看老子,老子不能看看你?

    刘达没有看见专案组长,此人被半扇窗帘挡住了。却看见老宋坐在一只小凳上,捂着脸哀哀地哭在他对面,显然有人在念着什么,声音不清。老宋哭了一会,又朝对面那人跪下去,哭着说什么,那人只露出一条臂膀,将老宋拉起来,塞一支笔给他。老宋用那只仅有四根指头的手,抖抖地握住笔刘达心里狂叫“别签!”老宋已经抖抖地签了。然后,又坐回那只小凳,捂住脸哀哀地哭,这次哭法和刚才不同,双手狠狠抠在脸肉里,抠出深深的血痕。过了一会,房门开了。刘达看见季墨阳端着脸盆进来,请老宋用热水洗脸。而季墨阳在这种场面下,居然面色平静,似乎见多了。刘达恨哪——怎么能让一个小兵接受这些,怎么能够这样使用一个小兵?!老宋洗了脸,响亮地擤着鼻涕。洗罢,朝窗帘后头那人敬个礼,拧开门把走了。这时,刘达才看见那人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在屋内踱步。他很年轻,戴一架普通眼镜,背着手,指间拈着老宋才签过字的材料,来回走动。那材料如同一条白尾巴,垂挂在他屁股后头晃着。他踱步时的步态可比他年龄老得多,随后他走到窗前看夜色,或是望月儿他距刘达只几步远,刘达凝视着他,却并没有被他发现。后来那年轻人将窗帘一拉,合上了。刘达轻轻走开。

    在回去的路上,刘达看见紫罗兰边上有一团黑影,凭感觉是老宋。他不敢走过去,怕他——虽然能够忍受耻辱,却不能忍受被人发现了耻辱。刘达盯着那团黑影,看久了,便看出老宋怀里搂着“赫鲁”眨动着两只绿幽幽的眼火儿。刘达等着“赫鲁”向自己扑咬,然而“赫鲁”没动窝,只静静注视他。他一直站到老宋和“赫鲁”都离去了,才拔出木木的腿,回到自己宿舍躺倒,浑身已被露水浸透。天亮之后,他还从自己衣服上嗅到浓郁的草叶味儿

    老宋不愧为久经沙场,第二天在众人面前,他还是从容着淡泊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中午吃饭时候,甚至还哼起歌曲儿,引得其他人兴发,也跟着开怀乱唱。只有刘达顶不住,一见老宋就心慌耳热,犯了罪似的。他悄悄地躲避着他,不忍心看他。

    数天之后,为了缓解被羁将军们的情绪,院方组织他们进武夷山游览。宋部长不愿去。专案组知道,他主持后勤部工作期间,这一地区的每座山每道沟都跑过,所以也没勉强他。刘达等登车出发,把附近风景点都逛了一遍,郁闷之气稍解。返回疗养院时,已是残阳如血,漫天红透。交通车开到距医院还隔一座山处,车上人忽然听见“赫鲁”狺狺吠叫。刘达等不以为意,陪护他们的季墨阳却催促停车,抢先跳出车门。老头们陆续下来,举首朝吠叫声望去,都呆住了。

    “赫鲁”昂立在天镜峰顶尖上,背衬着金红色的天空,一声声引颈长嗥。从来没见它跑到那么高绝的地方,发出那么凄厉的嗥叫。它完全成了一头受伤的巨狼,浸在血泊也似的天光里,长嗥不止。声浪从云端往下滚落,声声如石,把山们都敲动了。它的头靠夕阳很近,每嗥叫一声身体便一纵,头颅就一下下敲在那巨大的、铜钹般太阳上!

    季墨阳没命地往那儿跑。刘达等人沉住气朝那儿走,有人说了句:“‘赫鲁’出事了。”

    到天镜峰下,专案组的人拦阻他们,不叫上。刘达将那人推开,大伙排着队上山,循吠叫声而去。到山顶,刘达看见一块平平的石板,石板上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地叠着一套军装,军装上面,压着一顶军帽刘达痛叫一声:“那是老宋哇!”不要命地扑到崖头。

    这是一处极深险的悬崖,山风呼呼迸撞,崖边寸草不长,石沿儿都叫风咬得光溜溜的。刘达趴在崖头上,把身子伸出去很远,才隐约看见崖底。老宋在下头,人全摔裂了。院方的人在崖底收尸,一块块往麻袋里放。一个老红军,到最后竟是叫人用麻袋装走的。

    其实,四周山里可自杀的地方很多,老宋为何偏到这峰尖上来?从这跳下去,人剩不了什么。刘达起身远眺,顿见万刃群峰滚滚来,人站着不动也被山势顶起来。风头如棒,一下下砸人脸上。空中夕阳未落,大得呛眼,而银白的月亮已经从另一边的天际升上来了。山涧深邃,一股股冷气从脚底往上窜。人在这儿,只需稍稍扑身一跃,就能飞到半空中去!老宋爱山爱水,就是寻死,也挑了个极痛快的地方。

    现场分析表明,老宋在崖头徘徊了许久,他知道下去后自己剩不了什么,不愿意弄污掉一身军装,便脱下来叠好,只穿衬衣短裤,就纵身一跃“赫鲁”跟随他上山,在他跳崖前一瞬间“赫鲁”感觉到了,扑上去拦阻他,但只叼下一块衬衣碎片。那布片现就在“赫鲁”脚跟前。

    老宋没有任何遗言。

    老头们蹲在山顶上,捶胸顿足,手掌击打大地,喉头发出一种粗糙火烫的声音,有点像“赫鲁”刚才发出的长嗥,老泪纵横。“赫鲁”卧在边上,瞪着两眼望着他们,阔大的前胸急促颤抖,已不再吠叫。季墨阳和战士们,吓得缩成一堆,统统低着头,不出声地流泪。刘达铁青着脸,怔立不动。许久,他朝山下走。走出不多远,又转身回来,站到老宋遗留的军装跟前,朝拿相机拍摄现场的人说:“来来来,给老子拍一张!不能忘了今天。”

    老头们闻声都朝他身边聚集,拿相机的人呆掉了,不敢拍。老头们便叱咤他,狠巴巴地命令他快快快!于是,他举起相机,灯光一闪,拍下一张很多年后,刘达成为军区司令员,才使用自己的权威追索到当年那张照片。他看见,老头们或站或蹲或半跪着,围成个半圆,都光着头,有人在哭,有人在发怔,有人咬牙切齿,有人面无表情。面前地上,摆着老宋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快门按动前一瞬“赫鲁”转过头来,它那硕大的头颅进入了照片左上角,格外触目。而右上角,是铜钹似的夕阳。它和太阳,两相对映,把一堆将军夹在当中。

    季墨阳当天晚上就跟领导吵起来,要回部队去,坚决不在这干了。他的哭叫声刘达他们在楼里隐约可闻。季墨阳作为当天的值勤班长,受到记大过处分。很快又被决定提前退伍。宋部长的事当天夜里上报北京,也不知惊动了什么人,一周之后,军委指示下来:解散学习班,撤回专案组,被羁干部返原职恢复工作。

    清晨,刘达他们又乘大交通车离开疗养院。车上顺便搭载了季墨阳,他回部队办理退伍手续。车后部虽然有位置,但他不敢和将军们挤一块儿,独自坐在车门前的阶梯上。有人唤他到座位来,唤了两次,他背对着人直摇头,大家也就由他了。他一直缩在那极难受的地方,不出声儿。车开出一段路,他忽然起身朝车外张望。刘达见状也运神望窗外,果然,他们又听到了幽长的嗥叫。

    天镜峰顶尖上,昂立着“赫鲁”也即是那伟大的“克虏”伟大的犬!一位战士拼命往后拽它,它抗拒着,像人那样站直喽,呼唤季墨阳。它背衬着金红色天空,每一声长嗥,头颅都朝上一抬,一下下敲在铜钹似的太阳上。一块黑色石头被它蹬落,缓缓旋转着往下掉,在崖壁上撞出一长串火星,亮极了,隔那么远望去都刺眼。石头好半天才碰及崖底,这里看不见底,只听见那儿轰然一响,石头碎了。然后是无数碎片迸起,铿锵地击打崖壁的声音。

    车内的将军们统统掉泪了,就连那天没哭的刘达,这次也潸然泪下。那正是老宋跳崖的地方,现在他们要回家了,他们之间却少了一位。假如老宋不死,他们还不知要在那里关多久。就是说,他的死使他们迅速获得自由。

    将军们开始骂专案组,拿那戴眼镜的起头,一个个挨着骂下去。季墨阳在骂声中越缩越小停车休息了,众人下车小解,再发车时,季墨阳不见了。将军们也不等,因为根本没人发现他离去。刘达随眼望山景,偶尔看见车后盘山道上,远远地有个兵,背着背包,独自行走着。他才猛然觉出车上少了个人。

    交通车开到东山兵站打尖休息,前面就是355号国道,直达军区。刘达他们的轿车已从200多公里外开来接他们了,轿车在路边停了长长一排,看上去不仅壮观而且痛快。刘达等人从大交通车上提出简单行李,眼睛刚朝小轿车一望,他们各自的警卫员已从各辆小轿车里冲过来,喜悦地叫着,抢过各自首长的行李,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的首长步下大轿车,好几个将军眼睛潮湿了。兵站领导早已迎出。他们这个兵站只是团级单位,站长和政委当了二十年兵,也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将军齐齐驾到。他俩率领七八个年轻干部,苦苦地请首长们进去随便吃点便饭。要是不吃的话,他们准备的几样小菜就会浪费掉了。

    于是刘达们犹疑了,虽然归心似箭,此刻想走也走不得,只好进兵站意思一下。兵站领导喜气洋洋地、侧着身体迎进首长们。一进餐厅,意料之中的丰盛酒席豁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吃罢饭,将军们又到会议室里坐坐,略用几样水果。会写字的,架不住兵站领导的恳求,欣然走到大台案跟前,搓着手儿,轮流执笔,饱蘸浓墨,提腕运气,在裁剪好了的宣纸上,留下一幅幅墨宝:

    “龙虎精神在,将士悲歌吟”——这是抒发数月来压抑心情的。

    “宁做百夫长,不当一书生”——这是咏志的。

    “山外独缺淙淙水,营中自有醇醇情”——这是赞扬兵站官兵们的。

    写罢,彼此又观摩品评,都认为虽然数月不写字,笔墨功夫却还在,意境上反而更为精进了,这都是由于逆境中磨砺的。随后,站领导又叫人抬进来数十包笋干、山楂、乌龙茶等当地土产。将军们执意不取,有的还批评他们“胡闹”站领导就叫人放进各首长的小轿车内。外头,全站官兵已经列队完毕,将军们在齐刷刷军礼中,与兵站领导握别。他们钻进各自的小车,小车呼呼开走。刘达心里有事,拖到最后离开,登车前还朝四处张望蓦地,竟然真的望见了季墨阳。他不知何时已经徒步行走到这里了,正坐在对过山脚的一条小溪边上,就着那溪水啃吃馒头。每当有小车从路上驶过,他都低下身子隐藏。待小车都过完了,他背起背包,提着一只网兜,独自向另一条山路走去。

    刘达叫车开过去,停住鸣笛。季墨阳从荆棘丛后头伸出半截身体,朝这里看。刘达摇落车窗,对季墨阳喊道“你过来!”

    季墨阳愣了一会,只得跑步近前,立定敬礼。

    刘达问:“叫什么名字?”

    “季墨阳。”

    “愿不愿意退伍?”

    季墨阳说不出话。因为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这样的问题,也从来不由他个人决定。刘达说:“上车吧。你们单位的领导,我会跟他们说的。”

    刘达把季墨阳带回军区,先放在警卫营,后来调到自己身边,继而又被老政委调到办公室工作,他迅速地成长起来。

    对于刘达留用季墨阳,当时就有不少被关押过的老人提醒他:不行不行,叫他走。

    老韩——也就是未来的军区政委,当时只是正军职副主任,因关心刘达,则说得更深刻些:“好兵多的是嘛,干吗你要用他?他们那些兵把我们的事看得太多,不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太多了,对他们自己也没好处,再说,他们已经被专案组那帮坏家伙用烂了,不可再留用。”

    此虑颇有深意。在后来一两年里,去疗养院执行任务的战士全部被处理复员了,没留下一个。就连那所医院,在精简整编中也连人带器材、房产统统移交给地方部门。季墨阳能继续留在部队,纯属刘达偶一念动。当时,他说不出自己究竟看上季墨阳什么了,只模模糊糊觉得这小娃儿感情挺丰富,人也挺自尊的。而他自己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不忍瞧他再走上百里山路,就用车捎他一程。直到下车时,又想起他晚上没得住,就又叫他上警卫营住去。这一住,季墨阳又成了个兵。

    季墨阳最初显示的特点是:沉默寡言,埋头工作。这特点恰是基层部队最看重的。他迅速被提拔起来。而且,后来年月里,他从没跟身边任何人谈及疗养院的事,假如他信口开河,哪怕只是露点口风儿,他也早就会被处理走了。因此,几乎无人知道,那段日子是他至关重要的人生课堂。他小小年纪就在年过半百的老将军生活中浸泡过,那生活又恰恰是将军们的非常生活。他感受过他们的愤慨、凄凉、悲怆、惶惑甚至恐惧,他见识过他们的种种言行举止,甚至种种失态与丑态。须知,将军们相互挤成一堆时,就不像在下级面前那么“注意影响”了,失去士兵们的将军挤做一堆时,自己们反倒成了兵堆儿。他们无权一身轻,言行放肆无忌。几个小兵在他们眼前,简直就跟没他们人似的,但小兵仍把他们当将军看,仍然如同看天上星辰,每发现一点动静都惊讶,都劈进自个心底,转化成人生营养的一部分。季墨阳以其过人的聪慧,汲取得则更多些。他扎在那异境里饱受磨砺,日里夜里,骇人的隐秘刺痛着他知觉。在武夷山清冷的月光下,每一班夜岗他都在反刍白天的事。痛楚消除后,他整个人的质量就大大强化了。他早已不是平凡的兵了,他早已偷偷地超越了兵。他对我们这支军队的某些内里,看得比谁都多,他没有崩溃,算他命大。

    当时,连季墨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段生活的价值。正由于他无意识,正由于他天性未泯,才拥有后来产生的价值。假如他当时就意识到的话,那他当时就要么毁掉,要么变质。

    23

    刘亦冰看待簇拥她身边的男子们,一般只把他们看做是军队干部,很少当个男人看,他们大部分都彼此重复着。从军人仪表到性格素质,从当官欲望到为官的方式都属于一个类型。她也不能说这个类型不可爱,只是她对这个类型太熟悉了。她还拥有这个类型中最了不起的典范——父亲刘达!她依偎在父亲身边,往外瞧他们,竟是一个个递减下去,一个不如一个。她天然地觉得,父亲是他们所有人堆积出来的人尖儿。所以呀,那些干部挨到她身边还没等开口,她先就觉得他们连怎么接近她都不会。待到他们怯怯地、表达出颠三倒四的爱意时,她就有要砍人家一刀的欲望,将他们身上那多余的枝枝蔓蔓砍掉再说,让他们重新长出个人来!

    刘亦冰年龄渐大,仍无确定的恋人。这使她成为大院青年干部口中一个烫嘴的话题。

    刘亦冰身边的姑娘们差不多都有男朋友了,她把她们的男友也一个个审阅过,自信:要找就得找个比他们更好的。她隐隐觉得那位配得上她的男子,此刻也正孤独地缩在人海里。她和他,只缺相遇。

    刘亦冰有一位令她讨厌的好朋友,名叫曲莎,小名莎莎。刘亦冰几次想摆脱她,就是摆脱不掉。莎莎在,就热闹;莎莎多在一会,那个热闹肯定涨成个烦躁。因此,刘亦冰寂寞时,莎莎是朋友,呆久了她犯馊冒泡,就叫刘亦冰生厌。刘亦冰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块脾气就刚好够是个朋友。此外,莎莎哎,身体上半截蛮漂亮,下半截就差点,主要是腿短,不敢穿裙子。假如她上半截也跟下半截一样差劲的话,她也就没那么多敏感了。偏偏莎莎从腰部开始——竟是越往上越好!到了脖子、口唇、鼻梁一带,精彩纷呈。到了一双眉眼那儿,简直就是嵌了个惊叹。大眼睛灵灵动动的,眼波儿宛如直起来的浪头,一眨就扑过来了,一眨又缩回去了。莎莎生气时最美,只要稍微那么一瞪,那眼就比她整个人还大。看着爱死人。因此,莎莎有时不生气也装生气,学那孔雀开屏的精神。这么有味道的姑娘却不敢穿裙子,不由人不可惜。她下半截老是一条军裤或紧身便裤,初瞧上去挺费解,须多瞧她一会才全面。莎莎的美是由低处往高处堆上去的,就看你注视她身体哪一块了。莎莎是一根倒过来的甘蔗,越往上越甜。刘亦冰替她着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块就刚好够是个美人儿。

    由于腿短,莎莎的美貌便有点立足不稳。她极重视高跟鞋的款式,最好是:后跟看上去不高其实又挺高的。再一诀窍,她把上半身的服装以及下半截的裙子做短点,衣着的格局一小,腿也就显得长了。不过这些都是外在的功夫,内在的:莎莎走路善于提髋,后臀一摆一摆,转身时,稍微用脚一踮,整个人便一半上升、一半旋转地回过来了,同时,韵味也出来了,高度也出来了。莎莎提髋摆臀绝不像服装模特那么夸张,完全是莎莎自己对体型美的创造。服装模特儿的美,很大程度是为了表现身上那套时装。莎莎的美,则更加强调了衣裳所包不住的女性人体的韵致,往俗了说,干脆是递过来一连串性感。所以呀,由于腿短,又由于不甘心腿短,莎莎竟然成了一位走路的天才!任谁也不能像她那样,通过走路把自己提拔了这么多。

    其实莎莎心灵也是一半对一半的。出于对那些——梦寐以求做高干家儿媳妇“小女人们”的蔑视,她私下里跟刘亦冰说过:那叫什么高干呀,让她们看着,我非中央委员公子不嫁!刘亦冰被她吓一跳,以为她看上自己大哥了。刘亦冰了解大哥,他一旦被莎莎看上就会烫坏,到后来不死也得剥层皮。稍顷,才明白这不过是莎莎的“心劲儿”是为了灭俗才入俗,是似俗而非俗。后来莎莎又说:南方男人太精致了,我要调到西藏去,嫁给那片天下。听说康巴藏族男人,是世上最漂亮的男人。希特勒差一点用他们跟日耳曼女人交配,创造最优秀的种族莎莎说话时叉腰跺足,弄得身上香味四溢。她精神方面老这么一抖一抖的,爆出许多个火花儿,闪闪烁烁。

    刘亦冰不幸和她住一个屋,得拿出一半力气享受她,拿出另一半力气抵抗她。总之,一个日子撑得像两个日子那样爆满。“冰儿”这名,就是莎莎斗胆叫出去的。她一叫,她们都跟着叫,马上就定型了,成批推销出去。冰儿本来是家里亲人专用的、很亲切的名儿,经那么多人口里一过,就败味了。非但如此,还冒出一批仿制品,什么:莎儿,晶儿,曲曲儿,苹苹儿几乎每个姑娘都衍生出一个带“儿”的昵名。搞得像贵族小姐商标。

    莎莎大约谈过一个排的男友,练得贼灵灵的,每个男友都以为她只爱自己。直到冰儿替她急了,审她:到底和谁好?别再乱宰人了。她还说:“没人!”再带上一句:“早哪。我都不急,你替我急什么?”似乎刘亦冰别有用心。

    事情就是这样:莎莎既然在男性中有那么多朋友,在女性中也就会天然地四面树敌,这才摆得平。而莎莎对待男友和女敌,所取的态度又恰恰是颠倒过来。比如和男友说话,她狠声狠气的,轻嗔薄怨的,耳提面命的,就像我被你们这些狗男人谋害了。要是碰到她的女敌,她反而热乎乎地拥上去,亲热地扭在一块,想得不行的样儿,什么疙瘩都化掉了,几乎要和人同使一份心肝。以致刘亦冰说她:你要是搞政治肯定是个武则天。感觉好着哪,不学都会。莎莎笑眯眯道:“冰儿你真阴暗,看人先往坏处看!如此歹毒的话,你怎么能微笑着说出来。”

    莎莎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对象?这已经成了个大悬念。加上刘亦冰这个悬案,这屋里就有了两个大案。周围人都揩亮眼瞧,等她俩栽!而且以为:不栽才怪!万一她俩真不栽,那可就叫太多人失望了。即使冲着群众感情,她俩之间也该栽一个。万一她俩都找上了白马王子,那将可能引起公愤。再说,又是白马又是王子的,天下有那么多吗?

    刘亦冰与许尔强定情的那一天夜里,她回到宿舍,心儿扑扑跳,很想将此事告诉莎莎,听听她的欢笑与赞赏。也许她会假惺惺称羡,但即使是假话,刘亦冰也爱听。她太需要听点什么了。一进宿舍,刘亦冰就发现不对,莎莎躺在床上,面如死鬼,塞着耳机听音乐。显然是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之后,才赶紧做出听音乐样子的。再看,莎莎哭过,眼晕儿乌青,头发乱蓬蓬。刘亦冰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莎莎。细想一下,没有哇;不放心再想一下,还是没有。

    于是刘亦冰伏到莎莎床边,柔声问:“你怎么啦?”

    “哼!这下你高兴了吧?”莎莎虽然背对着刘亦冰,竟如看见了她表情似的。

    刘亦冰一呆,默然无语,退回自己床边坐着。莎莎动了下身子,可怜地叫着:“冰姐,我是说她们该高兴了,不是说你。”

    “唉,你心太深了,能淹死个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总算认识他了!”

    “坐起来说嘛,不然我瞅着你就害怕。你不像你。”

    莎莎一团身,带着仇恨从床上坐起来,怀里仍然紧紧搂住毛毯。两只大眼一眨,精神气随之贯注全身。以致刘亦冰望去,莎莎叼着那悲痛就跟叼着把刀似的。

    其实呵,莎莎的男友并不多,只是由于动静大,给外界的感觉就像多得不行。莎莎呢,也故意加强这种感觉,仿佛身后真的追随一个兵团。她这么做并无具体目的,只为心头舒服。那些男友中,有一位是莎莎真心喜爱的,名叫季墨阳。他的好处单独看还看不出来,和其他男士一比,就比出来了。“长得帅,男人气极足,层次丰富得要命,随便撂出一句话,你听了要过好一会才笑出来,句句都迷人。在他身边,我就觉得自个缩得小小的,老想偎着他。在他人身边,我可从没那感觉”莎莎若吟若叹,全然是一副虽恨之入骨、又恨不起来的模样。刘亦冰听了才知道,上周末,季墨阳跟莎莎断了,因他发现莎莎男友太多,用情不专,天性也不专。

    刘亦冰插声道:“他说得太对啦,你就是水性!”

    要断而未断时,莎莎以为那是季墨阳的醋意,对此还暗中快活:也该叫你知道一下有多少人追求我。后来真的断了,莎莎又咬定牙根“晾他”不信他不来找她。她以为自己再坚持一刻季墨阳就得屈膝,以为这是爱情必有磨难。同时,也该趁此刻叫姓季的知道她的价值,以及得到她是多么不易。她以为现在这些曲折与苦痛,将来回味起来才甜蜜呢如果她连这最后一刻也坚持不住,将来在他面前岂不更矮一截么?再说,哪有女的向男的求爱的事儿?尤其是她莎莎。

    看看已等到秋凉,眼见草木一天天萧瑟,每天早晨莎莎都觉得冷,快叫寒气埋了,而季墨阳就是不来。她决定找他去,只求个真真切切的“了断”她拿上季墨阳留在这的一本书和他以前的全部通信——只找出两封,季墨阳不喜欢写信——预备气昂昂地归还他。同时,也将她给他的信统统索取回来。要断咱们就彻底断,彼此不留遗物。她去找季墨阳的路上如同赴刑场那样视死如归,一遍遍构思着:到了他屋里,我就把信朝桌上一摔,跟他说:“把我的拿来!”或者不,我应该平静地把东西放桌上,然后一言不发,等他把我的东西还我,我仍然一言不发地离去在快出门那一刻,他忽然受不了,叫住我,拦住我不让走。他颤着说不出话顿时,两人的泪水、悲伤、痛苦,破口而出。

    莎莎一遍遍心历其境。

    到达季墨阳宿舍门前,莎莎敲门,没人。她沮丧得差点虚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竟会不在。她一转身,蓦然看见季墨阳,他正和一位姑娘远远地走来,那姑娘身材颀长,裙子下的两条腿真漂亮呵。两人若即若离,想亲昵又不敢太亲昵的样儿。莎莎迅速躲开。连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了。

    刘亦冰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没听你说。”

    “上周末。”

    刘亦冰一想:五天了。这五天里莎莎跟没事人似的过来了,今晚才说话。一个偌大悲痛,她竟能搁五天之后才掉泪,她变得好厉害,看来非得痛苦才能使人深刻。刘亦冰猛然泛起一阵快意,暗道:报应!猛见莎莎眼神一闪,她自觉心虚,便热乎乎地扑上去搂莎莎,脸贴着脸儿,恨声道:“那小子,我认识。我去跟他谈谈,保证不给你掉价,只叫他说个明白”

    “不!你别去,”莎莎挣脱刘亦冰的拥抱,冷冷地“说不定他会看上你的。”

    刘亦冰惊叫:“你把我当什么人啦?”

    “别生气噢,冰姐。我不是说你,是说他。他眼光可贼啦,一看到你别的姑娘去了没事,你去他肯定动心。唉,这是跟你,要跟别人,我还不肯说呐。现在我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事儿也想不下去。我怎么办啊?”

    刘亦冰不敢告诉她,自己跟季墨阳已经认识多年了。她看出莎莎提防着自己,莎莎乱归乱,灵气儿一丝不乱。她沉默了。做为女人,刘亦冰素来以为莎莎比自己有魅力,而且能将魅力超水平发挥。刘亦冰并不嫉妒莎莎的魅力,但多少羡慕她那超水平施展魅力的本领。一点魅力到了莎莎身上,立刻能扩大成一堆魅力。这不是靠魅力而是靠施展。她俩在一个屋住着,由于莎莎越来越外向,刘亦冰也就给逼得越来越内向,也越来越矜持了。其实,刘亦冰自己明白,无论讲身材容貌,讲家庭背景,讲个人素质,她样样不比莎莎差,只是她甘愿把自己收藏起来,而莎莎也喜欢把自己抖擞出去。弄得每一方都像在陪衬对方:莎莎因为老把自己抖搂出去而收获着男士的崇拜;刘亦冰则因拒绝崇拜而收获着矜持。实际上,好些男士来找莎莎,其实不是找莎莎,是顶着莎莎的名儿来接近刘亦冰,是踩着莎莎当路走,好到刘亦冰身边来。这微妙处,刘亦冰从来不告诉莎莎,只轻轻地享受着某种满足。

    刘亦冰呆片刻,忽然道:“莎莎,我有男朋友了,定了!”

    她把自己和许尔强的关系告诉莎莎,见莎莎愕然不语,心里很兴奋。她让莎莎吃惊了。

    很多年以后,莎莎才告诉刘亦冰。那天夜里她忍了好久,终究没开口,是因为她太知道许尔强是个什么东西了!这小子早就追求过自己——刘亦冰一点也不知道。当时莎莎很想把许尔强写给自己的、几封怪肉麻的信,拿给刘亦冰看,让刘亦冰躲开许尔强。但是她不敢,因为刘亦冰那么兴奋地说“定了”莎莎太知道恩爱与怨愤挨得多么近,有时近得使人错认。好些当年给小两口当过红娘月老的,穿针引线的,到后来想做个朋友都做不成,小夫妻瞧你硌眼,讨厌!再说呢,自己的事都弄成这个惨样了,怪丑的,还有什么资格宰人家?许尔强也是人呵,让人家有一条活路嘛那一夜,她心特软。

    刘亦冰将莎莎的沉默视为默许,她决定去和季墨阳谈谈。心理上已将季墨阳拎到面前,一着一着训诲他。在训斥的过程中,心理上愈加饱满。当然,也由于她身后正倚着一个杰出的许尔强,要不她不会膨胀出那份心气儿。她太想把自己看上许尔强的事,告诉季墨阳。她要告诉他,许尔强多么了不起。让季墨阳明白,他比你强多了!

    24

    刘亦冰一个电话打到帅府楼党办,用近乎命令的口吻把季墨阳拎出来。叫他过15分钟在帅府楼后花园等她。季墨阳没有问原因,也没有说来不来,只说了声“知道了”那语气跟刘达一样,似乎他们这种人永远不会有吃惊的时候。刘亦冰晓得,尽管季墨阳在电话里寡淡,但他不敢不来,即使她约了他而自己没去,他也会准时到位。

    刘亦冰没骑车,沿着松柏小径,徒步朝帅府楼走去。这条路稍远点,但是这条路有树为伴,走着顺心。她走过了许多院子,穿过许多道门岗。外来人会觉得这些院子和门岗是重复的,走着走着,就在这座巨大迷宫内走糊涂了。而她在这里面行走,却有一种拥有者的感觉。整座大院都是她家的外延,她的巢穴,她的世界。她出生时,一睁开眼下来就已在大院里了,她在这里面已行走了20多年,仍有许多地方她至今没去过。这院子太大了,很轻松地就把她的20多年装进去了,还有很多人一辈子装在里头。

    在军区大院内,裹着若干二院和许许多多小院。它们不仅是地理或地物范围,更主要是职能与权威上的划分。大院里有司、政、后三大部,每个大部都占据一座自己的大院;每个大部又都有本部的工作区和生活区,各叫做“二院”;每个二院还衍生出各个住宿区或工作小区,叫做“小院”;此外,部门首长一家一幢楼,每家小楼都划分出一个院落所有的大院二院小院和院中院,合到一块,才组成这其大无比的军区大院。

    各种院墙:矮墙、花隔墙、影壁、金属栏杆,以及冬青树、紫藤丛、花圃造型、长长的林带它们实质上也统统是墙的演化,也起着墙的作用,只不过以装饰效果掩盖了墙的实质。这一切,使大院像个超级蜂巢。里头的人们天天忙碌,干什么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他们不仅在隶属关系和工作范围上越来越细致,而且在生活各方面也越活越精致了。

    除了看得见的墙以外,大院里还有一些无形的墙,非走到它跟前了才一头碰上。比如,东区二院那座湖青色建筑物,很普通的老楼,连着一条很平淡的老路,路面上并全无阻隔,地上连个禁止通行的标志也没画。但是散步的人们走着走着,差不多都在同一个位置止步,然后掉头返回——就跟撞到墙跟一样。就在人们止步的地方,15年前确有一道电网,老楼当年是档案库,一般人绝对不能走近它。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但墙的感觉已锲在人们下意识中了。人们只要撞在自己的意识障碍上,就跟撞墙一样会止步不前。

    各种院落们或者翘露在外,或者匍匐于内,它们都环环相扣,如同一个个器官卧伏在大院躯体内,相互之间牵连着无数神经血脉。只要你不当心敲了一下这幢楼里的办公桌角儿,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敲了一下。如果这座小院着了凉,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会受惊打个喷嚏。这只巨大的蜂巢,簇拥着一种共同触觉,涌动着一种奇妙的生物般的天然沟通。

    当然,某些方面又隔膜得要命。

    刘亦冰有回到司令部情报局一处看个朋友,把那个住宅区一楼的住户几乎都打听了一遍,发现,居然没人能确切地说出本单元里各楼层住户的姓名。而且,说不出邻居们的姓名也罢了,他们对此居然也没有一点不安。至于她要找的那个朋友——她认为是一位在军界大名鼎鼎的情报技术专家,居然真没人知道他住哪儿。后来,她根据电话号码查到了他的家,敲门进去的时候,已经跟打了个战役那么累了。她跟朋友痛聊一场,又发现:他对几千公里以外国民党驻金门、马祖等岛的守军情况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个小小的连长多大岁数、月薪几何、思想倾向、有否同性恋等等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楼上住的是谁,不知道自己部长的夫人是谁,更不知道,正在他客厅里乱窜的孩子是谁家的。他每天在大院碰面的,并与之寒暄、微笑的人,他起码有一半不认识,却只管朝他们亲切点头。

    刘亦冰说他“活得都要活晕过去了”!

    他说,不该我知道的事,干吗非要我去知道?那些事,应当由该管那些事的人去管。他已经习惯于吃饭有管理处管着,看病有门诊部管着,用车有车队管着,水电钱粮都有相应的部门管着他不但给人管习惯了,更给人管得很舒服。

    刘亦冰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深感治理这大院的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大院本身,就是天才造物。随之,她也更加理解父亲了。父亲从他那只高背靠椅上,一直延伸到大院里每片草叶上。

    这儿:院儿越小权威越大,院儿越小越有气质。“小院”搁口里叫叫可以,绝没有人真敢把小院们看小下去。比如帅府楼,天下谁人不知它?

    大院腹部,也就是大院肚脐眼那儿,有两幢相接的老楼。外部造型是清宫风格,内部装饰则彻底是西方别墅。它们晚清年间是太平天国英王府,后来曾是国民党军官俱乐部,再后来成为美军顾问团官邸,如今则分别是司令部办公室的一处与二处。帅府楼伫立在此足有百多年了,因为楼内发生过太多的历史事件,它已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几经装修改建,外壳却一丝一毫不许变动。所以,它现在只剩这张皮是历史文物,内里装置是国民党时代营具设备,而在里头办公的却是共产党人。因为它太老了,也因为它那富有风度和富有历史内容的“老”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大块感觉,大院人便在心里供着它。

    帅府楼内的水曲柳地板,踩上去至今不会吱吱乱响。护墙板上的花纹依然灵动可人。木质门窗因为年深日久,反而透出金属光泽,如嵌在石中的古铜。门前那个卫兵——就气质而言,肯定是上个世纪就已站定在那儿了。而那儿,也正是历史上放岗的位置:清朝的绿营,太平天国的王府亲兵,国民党的中央警卫团,美军顾问团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以及今天的大院警卫营三连。老楼四周,有十几株合抱粗的柏树,以天穹般气势将老楼包住,且又允许光线战栗着游进来,楼内因而冬暖夏凉。秘书们一边办公一边呼吸着带树叶味道的空气,臀下坐着当年蒋介石坐过的椅子,打开美式老掉牙了的保险柜,苦忙于各色文件材料。

    干部们走到帅府楼内,一般不会再穿过它往前走了,大多数公务在这里便已办掉。所以,大院里许多人至今不知道、或是知道但没有来过——老楼后头有一片迷人的园林。

    园林是将自然地表稍加雕饰而成的,有湖水、山坡、幽径面积不大,由于设计得法,仍给人以走不到头的感觉。特别是,越走越发幽静,从办公室带来的许多念头可以在这里换掉。让人面对一块苍古的太湖石,或者面对一段虬根,再产生新的念头。虽然大院已有足够的幽静,但这里的幽静是浓缩着的、匍匐着的、历史性的、隐私性的,谁来到这里,这里的幽静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现在园林已经衰败,池水死去了,太湖石歪歪斜斜,草木们透出股山野味。因为缺少管理,园林里一切都在自生自灭。一部分山水衰败了,一部分草木们因为脱离了人,又重新逃归自然,被周围的土势地脉消化掉了。园林像一只闭住的眼睛,沉落或者沉思在大院深处。

    刘亦冰很小年纪就知道这地方,从卧龙山大院出来,穿过军区大院北角门,顺一条甬道朝右边一拐,经过锅炉房、花房和一个废弃的哨棚,便可以潜入园林。走这条路,带有点非法的性质,沿途荒芜冷僻,堆着一些杂物,隔墙是保卫部的军犬房,稍有动静就发出吠叫。这段路是大院躯体内的盲肠,一般无人通行。但是,也正是这非法使刘亦冰感到战栗的愉快。一脚踏入园林时,她愉快得都要疯了。这成了她自己的神秘瘾头。

    园林里有寥寥无几的扁柏、银杏,它们和别处的不同。别处的林木仿佛是寄生在别人的山坡上,而这里的每株树,都生长在它们自己的山坡上。叶片尖上带着绒毛,绒毛上匍匐着光。在这枝叶和那枝叶之间,似乎并无空间,而是分明地跃动着枝叶们的势头。草们一概叫不出名来,柔软得叫人替它担心,阳光轻轻落上去,便把它们统统按倒,同时释放出迷人的气味。刘亦冰走过去,它们迅速淹没她的脚印,弄得她每次离去,浑身是草叶味儿。池水呆着不动,嫩极了,似乎搁不住一个念头。但它们又那么沉静,瞧着简直可以从水面上走过一个人去。刘亦冰在这里经常感觉着,要替它们说些什么才舒服。

    很久之后她也明白了,她许多少女隐秘悬挂在这里,她曾经用自己的念头指导这些草木生长

    刘亦冰看见,季墨阳踩着露在草叶外面的石头朝自己走过来,便道:“才来!好难请噢。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们办公室的人非要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你有什么事。真是的,一套审人的恶习。搞那么严谨干吗?”

    “这得问令尊大人。有什么样的司令,就有什么样的部队。”

    “我问的是你。”

    “我想,大概因为你是女士,嗓音又好听,他们借故和你多说几句。唉,你应该说你是北京军委办公厅的谁谁,震他们一下。他们肯定相信,因为没人敢跟他们开这种玩笑。”刘亦冰抿嘴儿笑:“坏!”季墨阳仍道:“然后呢,你再多给我打几次电话。这样啊,我在他们眼里的位置也不一般了,肯定。”刘亦冰跺足嗔笑:“坏透了!”

    季墨阳望望四周:“怎么又挑这个地方?这林子里的青蛙蚊子都会打小报告。”

    刘亦冰不语,只一个劲地看他。忽然恨道:“你和莎莎好,不告诉我!”

    季墨阳静默片刻,说:“你和许尔强定婚,告诉我了吗?”

    “假如我和许尔强断掉,你能和莎莎断掉吗?”

    季墨阳霎时间凝定,直视她,状如面临险情。

    “别紧张,开你个玩笑。”刘亦冰笑了。

    “这玩笑开得太恐怖了。”

    “告诉你吧,我快结婚了,下个月就结掉算了!我心里很乱。当然,我很喜欢许尔强。知道吧?他有些地方像你,像从你身上逃出去的人。不过你们俩绝对合不来。你呀,一辈子最多是个小军官。他将来——我简直难以估计。他是这样的人:当他说要达到某一高度时,心里其实想着是那高度的三倍。我担心他现在爱我爱得要死,将来又会不满足。尽管他现在除我以外,绝对没有其他女友,但我想他这辈子绝不会只有我就够了,这一点我很有把握!唉,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这些话你不会生气吧?本来不想跟你说什么的,一说就叫我说乱了。告诉你,下个月我结婚——我说过没有哇?准备到西沙群岛去,到只有椰树没有人群的地方去走走我一想到结婚就紧张,可是想到椰树海滩又高兴得要命,恨不能马上就结婚。这些事搞得我心慌慌的,干脆一闭眼结婚!迈过这些屁烦恼就没事了。你说对不对?唉,要是我跟上你了,肯定也不会满意,我俩整天吵架,互相折磨。但我们打了也是烂做一堆,跟你肯定是另一种味道。”

    “你以前说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咯咯咯”刘亦冰悄笑。并且不管季墨阳的反应,强调着“当时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你什么记得吗?”

    “说我是一个奢侈品,”刘亦冰想想,昂然补充道“很对!”

    季墨阳看表“我只有20分钟时间,从这跑回办公室还需要7分钟。所以在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我好吗?处长在等我的文件——准确说,是我在等处长开完会后送文件去”

    “骚什么劲哪,我特喜欢打断你的话!什么了不起的文件。”

    “冰儿,你把我弄到这来,好像只为弄双耳朵听你说话。”季墨阳拿目光劈她一下,全身其他部位仍然风度严谨。刘亦冰叹口气,替他想:20分钟,能说什么呢?20分钟,你还不如别来呢。兀自呆住了。

    季墨阳说话了。他的口吻完全是在分析一个问题,致使刘亦冰感觉他早已将要说的话准备好了。既然话都准备好了,岂不说明他来这之前已猜到她的目的了吗?那么,自己在他眼里岂不陈旧到毫无新意的程度了吗?“冰儿,你我之间太熟悉,彼此都能把对方看得透透的。你要结婚了,我真替你高兴,连送你什么礼物我都考虑好了。”刘亦冰惊喜得大叫:“真呀?”季墨阳根本不理她,说自己的“刚才你的忧虑——我相信是婚前的不安,没什么大了不得。不信咱们打个赌:明天就让你和许尔强失恋,你看你痛苦不痛苦。”他赶紧做个手势,以便把刘亦冰一句要出口的话按回口里。“你总喜欢把自己弄得苦唧唧的,叫我看好像是弄点苦色来打扮自己似的,真要苦到痛处,苦到绝处,你又会害怕!其实人都是这样,缺什么,嚷嚷什么。嚷嚷到后来,自己也信以为真。我说,婚姻是一桩人生大事,但前提是自己的大事,与别人无关。所以你犯不着征求我的意见。”

    “我偏要征求你的意见。”

    “唉,我早说过,小事上多征求别人意见,大事上一声不吭自己拿主意。这就是我的意见。毛泽东打三大战役前有把握吗?没有。他怎么说的,‘赌一个新中国!’多伟大的直感,咱们都学着点。太复杂的事,就叫直感来选择。”季墨阳看着刘亦冰木呆呆样儿,问“首长是什么意见?”

    刘亦冰似觉意外,愣了一会才道:“反对我和他们家成亲,我这事把爸妈搞得压抑死了。哎,你不是说不问别人意见么,干吗问我爸的看法?”

    季墨阳不睬她,兀自细细品味着说:“压抑死了”

    “怎么呀?”季墨阳沉思的样子叫刘亦冰害怕。

    季墨阳笑笑:“许淼焱和兰柏艾可要快活死了。”

    “你他妈的别阴阳怪气好不好!人家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你还”刘亦冰骂着,刹那间有模有样地哭了。“还从人家的痛苦中找刺激,”季墨阳替她说下去。刘亦冰狠狠点下头。

    季墨阳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生怕她一哭起来没完没了。他按捺着掏手绢给她的欲望,因为一旦递给她一条手绢,她将哭得更带劲。他说:“我隐隐约约觉得,首长的意见是对的。”刘亦冰抬头看他:“你劝我别和许尔强结婚?”季墨阳摇头“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首长意见有道理。他们冷静,他们对你适合要什么,恐怕比你自己都更清楚。而你呢,往往是爸妈越反对,你越来劲。一桩没人反对的爱情,在你看来反而就没刺激了。”

    刘亦冰恨恨地捶着身边的草地,叫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呀,绕啊绕的,我不懂。”

    季墨阳苦笑:“看看,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彼此闹不懂,还老在一起说个没完。算算,我早就讲了,你别征求任何人意见,自己决心既定,一往无前就是了。”他看表。再看看刘亦冰,踌躇着。

    刘亦冰看出他想走了,就等她发话让他走。假如她不发话,他不敢硬走。她说:“你知道莎莎和我一个宿舍吗?”

    “当然知道。”

    “那你和她谈恋爱,谈了那么久,干吗不告诉我?起码可以向我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让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和莎莎是多年老友,吃住在一起,对她我可是熟悉透了。”

    季墨阳差点笑起来,一转脸忍住了,道:“是我让她别跟你说的。我不想成为你俩之间聊天的对象,没完没了地穷聊。好端端的一个我,会活生生叫你们嚼烂掉的。”

    “告诉你,她爱你。”

    “知道。”

    刘亦冰被这句简单而自信的回答,气得愣了片刻:“那你爱她吗?”

    “她会是一个好妻子。”

    刘亦冰惊道:“你们决定结婚啦?”

    “是我的决定。还没问过她。”

    刘亦冰呆呆地,不由得想那天夜里莎莎烦恼欲绝的样儿,手揪着身边的草儿,浆汁把她手指头都染绿了。她努力平静自己。说:“听我一句忠告吧,曲莎不配你。她心眼小极了,又爱打扮,撒娇,虚荣。比如有次我们去野游”季墨阳打断她:“我知道!”刘亦冰默然半晌,低声道:“说完了。你走吧。”

    “先送你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偏要在这儿坐一会,你走你的。别管我。”

    季墨阳思索片刻,掉转头就走。刚走出几步,刘亦冰又叫住他:“还有件事。”季墨阳站住,目视刘亦冰,不语。

    “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对吗?”

    季墨阳点点头:“永远是。”

    “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办,又不能问任何人,只好问你了。”

    “说吧。”

    “你知道的,我不是处女我不想欺骗许尔强。我准备在婚前告诉他,我曾经和一个男人发生过一次性爱关系,是谁我死都不会说的!我只是觉得,既然成了夫妻,两人之间就不该有任何秘密了,要不还算什么夫妻呐?这事儿,要坦率就该在结婚前坦率。可是,我又怕他不会原谅我。我不是怕他不跟我结婚——这我根本不怕!我怕的是,结婚后他又为此后悔,又跟别的女人做什么事,而且,坦坦然然的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连爸妈都不能问,只好问问你了。你比我了解男人也了解我。”

    话音刚落,季墨阳沉声回答:“我认为不该告诉他。而且永远不告诉他。”

    刘亦冰呆了好久,轻轻地点下头。

    “我走啦?”季墨阳柔声问。刘亦冰噙着热泪,使劲不让它掉出来:“你走吧。”

    季墨阳真的就走了。

    25

    他走到一座假山后头,站定在那儿,远远盯着刘亦冰。他看见她脸伏在膝头上哭泣,哭得双肩乱抖,露出雪白的脖颈,他几乎能嗅到那片肌肤的味儿他看见她哭够了,掏出一面小镜照了照,抹鬓,整容。之后她站起来,朝面前一丛蔷薇花乱踏乱踩,直把它们踏烂了为止。她朝前走出几步,又碰到一丛蔷薇,中间并肩盛开着两朵大碗儿似的花,格外触目。他以为她又要践踏,她却弯下腰,将那两朵并蒂花朵采摘下来,托在手掌上走。半道上,她撕开它俩,扔掉一朵,只托着一朵花,遥遥地走出了园林。

    他独自在假山后头,思想许久,循来路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没写完的材料前发呆,忽然门口有人走过,才急忙抓过笔继续往下写,直到下班,也并没有任何处长找他。

    当天夜里,刘亦冰与莎莎下了夜班回到宿舍,按照常规,她们聊一通才会睡。刘亦冰本不想告诉莎莎任何事,见她干枯且慵懒的样子,心内不忍,就把季墨阳要和她结婚的喜讯说给她了。莎莎顿时泪水花花流,搂着刘亦冰“冰姐冰姐”叫不休,然后,打开小柜,提出一堆巧克力、开心果等各色小吃,逼着刘亦冰把事情经过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这下子刘亦冰困窘不堪,她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如何找到季墨阳的,跟他怎么说的;季墨阳又是如何回答的,他怎么怎么地喜爱莎莎她一边说着一边提心吊胆,脸上还得保持些许微笑。莎莎兴奋地追问季墨阳怎样爱自己,任何一句话都死叼住不放,字字刨根寻底。刘亦冰才体会到谎话说不得,特别是在老爱说谎的莎莎面前更说不得,不小心说了一句谎话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它。她累得要死,莫名地生出股恨意:“行了行了!睡吧。明天你去问他。”

    莎莎生疑了,万般委屈地道:“结婚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该先告诉我啊,怎么能先跟别人说呢?”刘亦冰只得装做没听见,端个盆子去盥洗室了。是呵,莎莎说的是,结婚这事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还没说呢,怎能先跟外人讲呢?又想,他既然跟自己讲了,岂不是把自己看得比莎莎亲密么?再想,这下子给墨阳惹祸了,待明天莎莎找他问,他怎么跟莎莎说清楚呢。管它,这小子有的是办法,准能把莎莎说得乐呵呵地

    过了半个月,刘亦冰和许尔强结婚了,接着到天涯海角蜜月旅游。待回到军区大院,就听说季墨阳和莎莎也结婚了。她进入宿舍,看见莎莎的床只剩下光光的床板,床头柜和衣柜也都空空荡荡。昔日贴在那半边墙上的画片、年历,挂在那半边窗棂上的小雪熊、洋娃娃,统统摘取一空。由于去掉了美丽的饰物,那半边的墙壁、床架、桌面儿,都像残骸那样难看,以往被遮盖着的疤痕裂纹,此刻统统跳出来。莎莎没和自己打声招呼就搬走了。

    门旁偎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在刘亦冰身后猛然大叫一声“嗨”刘亦冰吓一跳,转脸气恨恨地看她。她并不认识她,而她竟敢这样放肆,现在的小年轻真疯。真敢!

    “你是冰姐吧?我叫凌凌,院务处让我搬这屋里来住。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开门呢。结婚好玩吧?带糖来没有?”凌凌呱唧一甩臀,坐到刘亦冰床上,掀开枕头朝底下看。

    “放下,”刘亦冰跺足喊道“你给我听好,住这可以,但是第一:不许翻我东西;第二:别叫我冰姐。今后谁都不许这么叫我了。”

    刘亦冰一直暗中关心季墨阳和莎莎的婚后关系。听到他们如胶似漆,心内便怏怏地;听得他们吵过一架,又替他们提心吊胆这种怪怪的情绪持续了好久,直到她自己坠入婚变,被更恶劣的情绪所替代掉。

    一天夜里,刘亦冰从梦中惊醒,左rx房阵阵刺痛。她起来打开灯,对着镜子观看胸部,看出双乳不对称。她手伸到左乳深处慢慢揉着,揉到一个边沿清晰的硬肿块。这不是她的rx房——她怕极了。看着那从未哺育过的雪白的乳峰,暗道:我要死啦我真不幸,什么灾难都落我头上。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就我倒霉。我快死啦

    刘亦冰被确诊为乳腺癌,迅速送到上海进行手术治疗。癌肿并没有扩散,她被切除了一只左乳之后,不久就康复出院了。可是,在她自己和在旁人意识里,她终究是死过一次而没死透的人。她表面上看已经万念俱灰,心如枯井,往日那种骄野高傲之气尽去,一言一笑更加楚楚可人。她的衣着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庄重素雅,益发衬托出脸上一副空灵容貌。她习惯于独处与沉默,经常是若有所失,或者若有所思的样儿。她比同龄女性多出一股中年妇女的风韵,又远比中年妇女娇嫩年轻因此,在外人,尤其在异性眼中看去,她反而具有一种说不出、品不尽、成熟而别致的魅力。她被大难摧残一番,竟然宛如重新出世,分外迷人。

    刘达更加疼爱这个不幸女儿。几次应当携夫人出席的场合,他没带吴主任,而是带上了女儿。刘亦冰在众多夫人中,行止有矩,言语不俗,很轻淡地就占了上风。

    那几年过得很快。一滑,就过去了。

    刘亦冰在那几年里养成一个习惯:每夜临睡前要独自出来散步。时间或长或短,有时散步散到快12点才回家。夜深人静,清风明月,林木为伴,孤影相随她在大院内轻轻地走着,从远方的楼房那里嗅到白日里太阳留下的气息,夜风透身而过,残叶在脚底很贴切地硌她一下。天一亮,这些残叶就会被警卫营扫尽,使路面干净得不像条路了。小径花圃林带,白天朗朗触目的一切,在夜色中都朦胧着,都若有若无着,于是整座大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好喜欢这种独自拥有一座大院的感觉,好喜欢此时万众入梦惟她独醒的感觉。她常走上大院中央主干道,那是大院的主脊椎骨,两旁有合抱粗的法国梧桐,银白色树身融化在夜色里,一股一股地蔓延开,浆汁味儿水似的在树身上流淌,她一头撞进梧桐气味中,偷偷地醉去,狂浪地醉去蓦地,一家的婴儿夜啼了,声音顿时把她钉在当地!她好难受,挪不动腿,非要等那啼哭声终止,她才慢慢离去。又有时,她听到某幢楼里小夫妻吵架,双方詈骂声刀刃般把夜撕裂、击碎,她贼似的赶紧逃走,总觉得那声音太像自己所熟悉的某个人。渐渐地,她知道了哪幢楼内哪户人家夜里躁动不安,便绕开那个住宿区走。渐渐地,她对夜中的大院有了几块心爱的地方,今夜走这块明夜走那块。每一块地方对于她都是赴约

    回到家,如果刘达在,肯定没睡。刘亦冰就会推开父亲的门朝他笑一下,刘达抖抖手中的报纸或文件,也朝女儿微笑一下。刘亦冰关上门离去,两人这才会分别入睡。

    大院的夜哨,最早知道刘司令的女儿有“夜游”的习惯。他们不敢惊动她,但是却不免窃窃议论,把她这个习惯暗暗传播开。

    这天夜色如水,刘亦冰追循着一缕怪好听的草虫细鸣,走进了炮标小区。她散漫地踱着,正踱到好境界。心中块垒尽去,沿途空无一人,草木气息湿润浓郁,只见半个月亮浸在园中小池内,在细流的鼓舞下不断地跳跃,像要从水中跳出来。她好是喜欢,拿心捧着它,口舌衔着它,渐渐偎到水边上。忽听一声低呼:“冰姐”她被戳破了似的,身体一松,朝喊声那儿望去。她原以为那是一堵假山,现在才看清,是个人坐在那儿,裹着军大衣。那人体态艰难地站起来,摇晃着。“是我哎,冰姐。是莎莎。”

    刘亦冰呆立片刻,才朝她走去,莎莎立刻歪倒她怀里,狠狠搂她一下,再放开,咻咻喘着,借月光细细看她。口角颤动而无言,那浓浓的情谊已使刘亦冰窘迫。刘亦冰感动地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怯声问:“莎莎,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

    “等墨阳,唉我看见你走过两回了,没敢喊。”

    “我随便走走。你等他,怎么不在家等?看多晚了,还坐在这冷石头上。”

    莎莎没说话。刘亦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怔怔地问:“几个月了?”莎莎呻吟道:“六个多月了。”刘亦冰急忙替她把大衣裹好,扶她走到旁边杉树下,那儿有一只露天长椅,两人在长椅上坐下。莎莎似泣似笑地:“看我多傻,坐这么近,不知道边上有只椅子。”

    “感觉好点了吗?”

    莎莎不做声,捉住刘亦冰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肚子上。刘亦冰触到莎莎腹中跳动,一阵一阵地,电流般涌及她全身,她抑制不住地发抖,双眼湿润,身体弯曲,竟似要伏到莎莎怀里,去搂那未出世的婴儿。她喃喃地:“呀,真好肯定是个男孩,蹬得那么厉害。”

    莎莎用带抱怨的欣慰口气说:“他表面上讲男儿女儿都好,心里可是想要一个女孩。”

    “为什么?”

    “他说他自己就是个男的,够够得了!不想再重复自己。”

    刘亦冰沉默半晌道:“太晚啦,回家吧”

    “不。家里空空荡荡,我受不了。”

    “季墨阳到哪里去了?”

    莎莎软软地指着前面花园中一排小楼,其中,有两幢楼还亮着幽幽的灯光。“我猜,他不是在宋部长家,就是在王顾问家。”

    “唉,他没告诉你到哪儿去的么?”

    莎莎默认了。耽搁一会解释道:“我也不问的。要是他知道我在冷地里等他,他会发火。在这儿我能看见他回来的那条路,只要他一从那盏路灯下走过,我赶紧跑回家去”莎莎强笑着“他从来不知道我出门等他。冰姐,有时我想呀,不结婚可能更好。像你现在这样,想上哪就上哪,夜里都不怕。我是不行了唉,很多事,和我们以前想的不一样。”

    莎莎对于季墨阳在部里的情况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他颇受领导器重,同事赏识,办事精明稳重。就这一点情况,还是别人那儿听来的,季墨阳自己从来不告诉她。结婚之后,他几乎是贪婪地工作着,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都不在家。就是星期天不得不呆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是在屋里踱来踱去,或是抱着本书死看不休。时常读得兀自笑起来,也时常将书一摔,叹息连连。问他笑什么叹什么,他仍然不说。最近几天,他显然憋了一肚子忧虑,仍然不跟莎莎讲。她追询不舍,他便哈哈一笑,用几句笑话搪塞过去。莎莎从部里其他同志夫人那里得知,原来部里二处的处长位置出缺,季墨阳正在和另一位同事竞争处长职务。那位同事资历比季墨阳老,但季墨阳比他能干。部里对此取舍不定,居然将两人都报上去了。这个处长职务对于季墨阳十分重要,假如他能当上,他就在同龄干部当中领先了一大截,在下一次干部调整时,又当然地处于优选地位。这意味着:一步领先,就可能步步领先;而一步落后,也就可能步步落后。更何况,二处是部里的核心处,历任部长,几乎全由从二处处长升任的听说,那位同事已将政治部党委家都走了一遍,到处做工作,礼品也不知送了多少。又听说,方案已大致敲定,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准备将那位同事上报军区,提拔当处长。

    昨天晚上,季墨阳十分绝望,突然把这一切都跟莎莎说了。发狠道:他走路子,我也走路子;他送东西,我也送东西!季墨阳将家里几样爱物——高白釉瓷器、田黄石、一幅明代仕女卷轴,以及结婚时朋友送给莎莎的玉壶收拢到一起,分成几份,预备一份份送出去。这时候,莎莎在边上哭开了。她一面哭一面鼓励季墨阳:“你去试试吧,只管去!我一点也不心疼东西,我是看你憋成这样,心里难受。你不到关键时候,不会这么做。”

    刘亦冰不禁惊叫:“疯啦,你们!”她万没想到,堂堂的季墨阳,也会为区区一份处长席屈膝。她以前怎么一点没看出来。要么是季墨阳变得厉害。

    莎莎冷冷道:“我们和你不同,没人敢这么逼你。我们叫人道得不这么干不行了。”

    刘亦冰忽然意识到,她要再吃惊的话,莎莎就会恨她了,于是也赞同地:“是呵是呵,生活嘛。”

    季墨阳提着一只公文包,包里塞进礼品,朝副主任的小楼走去。莎莎为使他安心,临行前就上床睡了。半小时后,季墨阳回来了,满面沮丧,道:“我不行,我是个窝囊废。”他在副主任门后小林子里转悠许久,怎么也进不了门,终于还是回来了。

    刘亦冰松口气:“墨阳是个好人,做不惯那些事。”

    “昨晚坐到深夜没睡,写了份转业报告。他不干了。”

    刘亦冰笑了:“这不可能。”

    莎莎看她一眼:“还是你了解他。我以为他真不干了,可天亮后,他再看一遍报告,撕了。今天夜里,没告诉我,又提着公文包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我好害怕。为当一个小小的处长,就已经弄得人提心吊胆了,要是当上了呢?要是将来还谋着当部长呢?要是当上部长还不满足呢?这几天他胃病又犯了,痛得身子乱拧。这叫什么活法嘛。”

    “我比你熟悉他们,我家经常来这些人。对他们来讲,这些是事业,全部乐趣都押在上头。我们觉得受罪,他们觉得其乐无穷。墨阳早晚也会同他们一样。你看。”刘亦冰拽莎莎一下。路灯下面现出一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

    这时候,莎莎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让刘亦冰事后想起才寒透了心的动作:

    她用力推了刘亦冰一把:“你快走吧。”显然是因为事急,她连冰姐二字也顾不上叫。刘亦冰后来想明白了:她内心深处——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肯承认,不愿意刘亦冰和他见面。

    季墨阳并没有看见她们,从不远处朝家门走去。刘亦冰朝他身影“哎”地喊了一声,喊完之后才后悔——因为莎莎正用尖利的手指,猛地制止她!

    季墨阳快步赶到她们面前,黑暗中看不出他是否吃惊,只听他亲热地说:“是你啊,散步么?”莎莎道:“扶我一把。”季墨阳连忙扶起莎莎,低嗔:“谁叫你出来的。”莎莎不语。刘亦冰道:“她在等你。”季墨阳道:“我没事,到几个朋友家看了看,完了顺便散散步。好久不见了,走吧,请家里坐坐。”

    “太晚啦”刘亦冰语意含混。

    莎莎跟着邀请:“冰姐,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肯进么。我做点夜宵给你吃。”

    刘亦冰这才明确地、快活地拒绝了:“等下次吧。我先走了。”他们没有留她,象征性地送出去几步,季墨阳在左,刘亦冰在右,两人将莎莎裹在中间。然后他俩在路口那么站住脚,看着她离开。

    刘亦冰走出不远,又匆匆地回来,她样子似有点激动,言语变快了:“你不是胃病犯了吗?我家里有进口的雷尼替丁胶囊,是他们军区首长用的广谱型胃药,你可以拿两瓶去,试试效果,估计不会差。另外,我有几个很可信任的朋友在北京总部工作,我不敢说他们手眼通天,但是,如果正好碰上一些很关键又很微妙的事我保证他们会乐意帮你的。再见。”

    刘亦冰转身便走,步履匆匆。她感觉自己那番话说得很尽兴又很尽意,真是无比的痛快!别的不讲,光这几句话,她莎莎就一辈子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也只会苦苦地、提心吊胆地在夜地里傻等,还不敢给他知道。可自己哩?这是她和莎莎的区别。越是关键时刻,这种质量方面的区别就越发显现出来。她要帮季墨阳,可又绝不能找父亲——那样反而更糟。

    刘亦冰将今夜的事一段段品味过来,且走且叹的。她发现,刚才自己和季墨阳相处时,谁也没称呼过对方姓名,径直就说起话来了,那种感受——就好像两人整天呆在一块,差不多呆腻了似的,而实际上,她和他起码一年没见了。她再想想,记起来:算上这一次,婚后才第三次见季墨阳。这一次还只是黑地里说话,根本看不清人样儿。几年了,他俩谁也没有故意回避对方,但事实上却是那么遥遥地远离着,这岂不是一种更固执、更默契的回避吗?

    刘亦冰今夜散步没散够,她又从小径开头处,重新散起步来。夜极深了,残星针尖般缀在空中,夜气氤氲托人欲起,小虫鸣声如炽,天地混沌却又说不出的清宁,正是极好的夜境。

    26

    蓦地,刘亦冰听到一缕薄薄的哭叫声,这声音搁在白天根本不会入耳,可搁在这甜滋滋的夜里,刀片似的就把夜划开了。声音再飘来时,她已经听出是莎莎。她朝85号楼底层望去,那里一片漆黑,哦,他们闭着灯吵。

    刘亦冰被那缕声音拽了过去,快挨近那扇窗跟前了,她猛然意识到:这是窃听!她匆匆退开几步,感觉上已跟窃听拉开了距离,就在那屏息听。

    “你骗我你老出去散步,她也老散步,你们在夜里头散什么鬼步!还说没见过面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那双眼睛多毒呵,我比你了解她她老子是军区司令,你不就看上这个吗”

    刘亦冰几乎晕倒,昏昏沉沉走开,身体一软,竟跌在地上。那声音断续着,有许多失落的句子。显然那失落掉的比听到的更凶狠——她感觉是这样。那声音只是莎莎一个人的,始终听不见季墨阳说话,他为什么不开口?被吓住了,还是怕惊动邻居造成丑闻?——她感觉肯定是这样。她伏在草丛上哭得喘不过气,却一丝声儿不出。虫儿啾啾狂鸣着,那是虫儿的权利,不是她的。她不恨莎莎,却恨死他了,剜心镂骨地恨!“你为什么不暴跳如雷?为什么不替我狠狠揍她?你快拿把刀杀了她,我偿命!天哪,你干吗老不出声,你是缩头乌龟么,你怕什么怕?!”

    刘亦冰回到家时,看见楼下客厅亮着灯,略微醒过神来。她估计是父亲在等她,快天亮了。她临进楼前匆匆揩脸,粗粗收拾一下衣容,然后沿过道走进小楼。路过客厅时,她依常规推开门朝里头笑笑——却看见不仅是父亲,母亲也在沙发上坐守着。她顿时笑不动了。

    “月亮好么?”刘达抢在吴主任前面,朝女儿微笑着问。

    刘亦冰感激地点头。刘达道:“该睡了吧?”刘亦冰说声“是”快步上楼,无声无息地扑进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扑进床上那片月光。身心霎时寸寸缕缕都化入月光中。

    那两天,刘亦冰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白天失神地工作,夜里脑子却炸开般地兴奋,只得偷服大把的安定。待挨过来了,已觉得身心被劈掉一大半了。

    大约是第三天上午,刘亦冰正在科里值班,忽然有异感扑上心来,顺着那感觉朝窗外一望,竟看见莎莎从走廊上向她的屋子走来。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术钳,死死握在手里,心要跳出身外。莎莎在门口停住,楚楚动人地叫着:“冰姐哎”刘亦冰被吓得——完全是吓得,手一松,那把铮亮的手术钳掉地上。“冰姐”莎莎常叫,但那声“哎”不常有。她真想把那声“哎”狠狠戳回她口里,并顺着口腔往她肚里戳。刘亦冰弯腰拾手术钳,待直起腰后,她脸上已看不出异常了。

    “哦,是你。”刘亦冰注意到莎莎腹部,行动似乎更艰难了。

    “冰姐,你病了么?”

    “没有。”

    “刚才我好一阵担心,你脸色不正常。”莎莎关切地细瞧一会。

    “心里闷。有事?”

    “上次你说过的,雷尼替丁是这个药名吧?”

    天哪,她还敢来要药!刘亦冰颤声道:“是的,雷尼替丁胶囊。我答应过的。”

    “我想替墨阳带回去,行么?”莎莎小心翼翼地问。

    “你等着。”刘亦冰出门,到更衣室自己的衣柜前,打开锁,拿出两瓶药,讷讷地站立片刻,长叹一声。拿着它出来了。

    莎莎接过来,喜悦地看药瓶盒上的外文封皮,拿手抚摸着上面的精致商标。那一瞬间,刘亦冰也被她的喜悦神情触动。道:“我看过了,季墨阳完全适合服用。”

    “太谢谢你了,冰姐!多少钱?”莎莎开始打开小坤包扣儿。

    “什么钱?噢,你说它。讲什么话呀!快拿去吧。”

    “不行啊,冰姐。你不收钱我们绝不能要,真的。”莎莎脸红红的。

    刘亦冰在心里重复她刚才的话“我们绝不能”微微笑着,道:“既然你们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药目前没有公开出售,我不知道价格呀。”

    “你估计一下嘛。”莎莎恳求着。

    “没法估计。它是军区首长的特权嘛。你怎么给特权定价?”

    “那”莎莎掏钱了,似乎早有准备。她掏出两张崭新的票子“二十块够吗?”

    “我看够了!”

    莎莎把钱放桌上,明显地松了口气。稍顷,又怕人看见,替刘亦冰拉开抽屉,将那两张钱塞进去。“还有个事,冰姐哎。”

    “说吧。”

    “你上次说的,总部有几个朋友,墨阳叫我顺便问问是谁,看能不能和他们认识一下?”

    “怎么啦,处长的事还没有落实,是吗?”

    莎莎老实地连连点头:“拖住了。听说是僵在那儿,不知要僵多久。”

    瞧她这么可怜,刘亦冰略觉解恨。扭开脸,想了好久,终于又是一叹。道:“这样吧,名字我不写了,因为你们直接找他们不好说话。我给他们挂电话,让他们找墨阳联系。你告诉他,叫他放心好了。成不成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会和他联系的,甚至成为朋友。”

    “真的?”莎莎满面喜色。

    刘亦冰怒道:“我说话算话。”

    莎莎完全看不出刘亦冰在发火,她热乎乎地拽着刘亦冰胳膊:“冰姐,我不耽误你啦,我走啦。回家后,我就跟墨阳这么说啦?哎冰姐你还欠我们一件事,知道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事?”刘亦冰忍无可忍。

    “你答应过的,到我们家来玩,老说老说老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亦冰呆呆地:“是的,我答应过”

    “这个星期天就来!”

    “到时再看吧。”

    “说定喽!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把你爱吃的菜准备好,你不进门我们就死等,情愿浪费了也不下筷子。噢,对了!我会叫墨阳去找你,不管你躲哪儿去了,他总能找到你”莎莎走了,刘亦冰注视她臃肿的背影,方才跑光了的恨,突然又扑上心头。和先前不同的是,她在恨她的同时,也恨自己。她觉得自己这么善良,不倒霉才怪。

    刘亦冰给北京拨通了电话,找到她的同学,直率地说了季墨阳目前处境,要他设法帮忙。同学哈哈笑着,使劲追问季墨阳是她什么人。似乎逼她承认是自己情人,若不承认,他就不肯罢休。“朋友,”刘亦冰道“正直而能干的朋友,其能力——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仅次于你吧。你们果然成了密友的话,肯定对你也有好处。不管怎样,这次太关键了,他要是得不到该得的东西,我不甘心。你就只当是帮我吧。”

    同学说:“这个忙不好帮,有风险,要动动脑筋。季墨阳我认识,他所在的部门和我部有工作联系,我对他也小有了解,是个人才”同学在电话里沉吟着,片刻后道“我看这样吧,最近我们要组成一个重要文件的起草班子,从各军区调入。其他军区调的都是处长以上领导干部,你们军区嘛,我推荐他参加好了。成功的话,这几天将会指名借调他。”

    刘亦冰疑惑着:“这一招行么,阁下不能再明确点吗?”

    “我说亦冰你怎么老也长不大呢!这个办法叫他知道喽,不乐死才怪。你细想想,我能给你们部门领导挂电话,推举谁谁当处长吗?成不成且不说,那做法本身就害了他也害了我。只要我们上头调令一下去,等于表明了他姓季的在我们上面的印象,这点非常重要。此外,情况如果真如他所说的:僵在那里了,那么这办法肯定会起大作用。如果情况不是他说的那样——你我凭什么相信他的话都是真话?——那么这办法就只是正常的工作方式了。明白了吧?季墨阳要是真的快当处长了,这一招就能帮他当上处长。要是季墨阳没被部里上报处长,却想利用我们,谋取他本来就得不到的处长位置,那么此法也帮不了大忙。”

    刘亦冰钦佩极了,脱口道:“你是说,能不能使他当处长,要看他讲的情况是否属实?”

    同学含义丰富地笑了一声,接着和她聊起其他消息,不屑于就已经办完的事再跟她认真了。只在最后告别时,同学强调一下:“不管结果如何,反正你的忙我已经帮了。”

    “我明白。我欠你一份情。”

    刘亦冰接着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那位朋友更加干脆些:“别客气,欢迎指导工作。”跟着是粗豪的笑声。刘亦冰又将季墨阳情况复述一遍,并将同学的意见也告诉他。朋友便怪她不先找自己,却先找她同学了。这说明她心里还是有缓急亲疏之别。朋友说是既然找了他,而且他已有承诺,自己就不好在他之前再插手了。朋友认为,同学的办法确实是一个办法,同学越来越狡猾,这点狡猾应该多在大事上用用。朋友也承诺,如果同学的办法不成功,那么他再出马

    星期天到了,刘亦冰没准备去季墨阳家做客,但是她在家呆着没出去。正如她所料的,莎莎没挂电话,季墨阳也没来邀请她。

    一个月后,刘亦冰听说季墨阳当上处长了,她由衷地替他高兴。虽然不能肯定是她的同学或者朋友起了作用,她仍然拨了电话过去,感谢他们。同学毫不讳言地承认是自己起了关键作用,但他也感谢刘亦冰,说她推荐的季墨阳确实有水平,来京突击了几天,整个文件的大架子全靠他拿下来的,而那些来帮忙的处长都不如他。他对季墨阳很震惊,很欣赏。他说,他已跟墨阳成了密友。然后就“墨阳墨阳”地聊起他来了,把姓也省略掉了。

    刘亦冰预感到,从此以后,这位同学和季墨阳的关系将超过自己。她为他们双方介绍了一位朋友,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双方都抛开自己,向更有力的对方奔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天,刘亦冰再也难以克制这种被弃的感觉,突然冲动起来,想见到季墨阳,想径直到他家去。她记起莎莎的产期快到了,便有了口实,准备了两样婴儿用品,给季墨阳挂电话。她想让他主动提出邀请。

    “季处长,猜一猜我是谁?”

    “冰儿,别挖苦我”季墨阳欢叫着。

    这声冰儿叫得刘亦冰激动起来,她好几年没听他这么叫了。此外,还说明莎莎现在不在家,否则他不会大声喊她昵名。她听着季墨阳款款地诉说在京时的经历,语气亲切得像一个恋人,他甚至把一些他们男人相处时的隐私也说给她听了。她听了只是傻傻地笑,身心俱醉入他的声音里,恍如偎着他似的,自己竟忘了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季墨阳在一句没说完的话上忽地卡住,刘亦冰听到边上有动静,她想是莎莎回来了。电话咔嗒一声断线

    快下班时,刘亦冰看见莎莎头发有些零乱,趔趄着朝门诊部赶来。她知道是来找她的,便冷静地迎上去。她俩在门厅那儿相遇,莎莎咻咻喘个不停,眼仁儿红红,噙着泪,神情可怕地死盯着她。刘亦冰想拉她到屋里说话,刚伸过手,莎莎便尖叫“别碰我”周围人闻声都朝她俩看。莎莎抖抖地掏出几封信,当刘亦冰面狠狠撕,一下一下地撕刘亦冰认出那是自己离婚后于最苦恼时写给季墨阳的信,里面不乏一些旧日私情,可它们怎么到了莎莎手里呢?莎莎将信撕碎,劈头朝刘亦冰掷去。刘亦冰挥臂一挡,恍惚觉得身上什么东西断裂了,碎片落满她头脸,再从头脸掉地上。

    刘亦冰僵立着。莎莎一手捂着大大的腹部,一手指定刘亦冰脸,正欲痛骂,忽然噙着泪哧哧冷笑。她叫着:“刘亦冰,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低头看一看吧,你那只假rx房都掉到肚脐上了!看呀看呀,大家快看!这女人是假的呀”

    那几天很热,刘亦冰只穿丝质衬衣,戴着乳罩。刚才她用力躲闪时,左胸的乳碗扣儿断了,乳碗从衬衫里掉下去,一直掉到腹部才被腰带挡住,她竟没有察觉到。于是,她此刻呈现出非常怪诞的模样:整个胸部一边高一边低,而肚子上却凸起个拳头般的疙瘩众人在莎莎的惊叫声中纷纷朝刘亦冰看去,都愕然瞠目。他们和她们,原本还有不少人觉得莎莎蛮横,内心正气她,此刻突被这罕见的景象击中,一时间竟失去理性和善良,只剩下率真的天性了。不少人失声笑出来,待笑声一出口,半道上赶紧刹住,这时候理性和善良又回到他们和她们身上,便恨恨地斥责莎莎。

    刘亦冰看清自己的模样后,恍如电殛,身子猛抖——几乎抖断掉,惨叫着昏倒在地。

    刘亦冰被人们抬进急救室,稍顷,她醒来,抓起一把大号针管就往外扑。众人跟在后头撵,到大厅处才合力拽住她。她跺足哭骂,完全失神了。昏昏沉沉中,她看见季墨阳赶来,便又朝他扑。众人以为她要杀季墨阳,更加死命拦她——却不知她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只想死在他怀里

    季墨阳衣冠齐整,虽是大热天,风纪扣儿也扣得挺好,军帽端正,镂眼凉皮鞋铮亮。他站在距刘亦冰十几步远的地方,愣住了。他发现莎莎悄悄离开家,是来追莎莎的。他看出这里已经出事了,但不知道出过什么性质、什么程度的事。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眯着眼儿观察、判断。这时候,莎莎在大厅外,扶着一株细弱的小树从地上站起来,那树干被她沉重的身体压成一只弯弓。她一下一下喘息,无限凄清地喊:“墨阳哎!”

    季墨阳扫她一眼,没动,仍然望着歪在众人臂膀里的刘亦冰。莎莎眼泪花花地,独自朝家走。没走几步,腹痛逼她弯下腰,她捧着大肚子嘶叫:“墨阳哎”像要小产了。季墨阳再不敢耽搁,掉头朝莎莎跑去,扶着她。莎莎一把搂住季墨阳的腰,似偎似扯地,两人快步离去

    刘亦冰的一生已经在那座门厅里碎裂掉了。之后,她又变成缕缕残骸吊在众人口舌上。

    在军区大院,刘亦冰原本引人注目。但是,知道她患过乳腺癌的人并不多,更绝少人知道她切除了一只左乳,安装上一只假rx房。机关干部们经此事才看出,刘达女儿那么漂亮的身材,凸起的乳峰——竟是假的!他们之间好多人以前连造乳术都没听说过,这桩异闻,在他们那里比莎莎的作恶更可吃惊更可回味,也更容易流言不衰。事儿越过军区大院高墙,渐渐渗入部队。到了下头,竟变质成:刘司令女儿和一个部长乱搞,叫部长夫人按住喽,提刀追到广场上,一刀把她的rx房砍下来

    而莎莎早已被人们忘记,传播媒介连她的名字也搞丢了,却只顾将她提拔为部长夫人。

    这里,仅有“刘司令女儿”是事实,其他已都是讹传。且是由善良而昏昧的人群,真诚地讹传着。因丑闻牵涉到令人敬畏的刘达,底下干部还舍不得说,非碰到信得过的人,才使舌尖儿递去这个机密——在递的同时,也意味着彼此信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亦冰除了上班,就足不出户。因她在路上走着,所有射来的目光——有意或无意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她都以为是盯着自己胸部。只要是目光,就足以杀了她。自尽,出国,调离,出走她都认真考虑过,终究都没有实施,那些都太累人了。最后,她只剩下一个法子,那就是麻木。

    偶尔在深夜,她也会恢复成旧日的自己,灵灵动动感情丰富的自己。她拿痛苦一寸寸把自己垫高了,俯览着季墨阳和莎莎,顺带俯览着天下苍生们。忽然发现:过去她十分瞧不起的莎莎,一个小县衙里的女子,竟比她能耐得多,强大得多!如果拿掉自己的司令父亲,拿掉与家庭背景有关的特权,个顶个与莎莎单斗,那么三个她绑一块也不是莎莎的对手。因此看来,那些不起眼的百姓们,果真就弱小么?不!他们谁也不怕她,只是害怕她所代表着的东西。比如父亲;比如权利;比如刘亦冰不禁朝那些东西靠得更紧了,也更爱父亲了。话说回来,百姓们对她所代表的东西的惧怕感情也是复杂的,这包括对世事不平的嗤之以鼻和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刘亦冰的生存空间极少给她提供这种感性认识。要她不要靠紧那些东西,就别难为她了。

    季墨阳给刘亦冰打过无数次电话,每次,刘亦冰听出是他声音就挂掉了。终于有一天,季墨阳在一条小径上拦住了刘亦冰。小径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季墨阳依然军容齐整,神情肃穆,扣着风纪扣儿,道:“那天的情况,后来我全知道了。我想来问问你,你希望我拿她怎么办?随便你说。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刘亦冰脸上毫无表情,默然片刻,说:“我只想叫你知道,你欠我一条命。”

    季墨阳颔首道:“是的,我知道。”

    “这就足够了。”她越过他,兀自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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