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换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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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越来越像牛皮糖一样把我粘住了。
我厌倦透了。
日复一日，总在做一些与复印机的功能相类似的活儿。噢，忘了告诉你，我在一个农具博物馆里当电工。
一个市级的农具博物馆，收藏的东西不可能与大博物馆相比。这种经过了上千年的农具，看上去粗糙简陋，看过一遍，没有人会来看第二遍。再说，这种古代的耒、耜、耙、犁、织具、锄头、瓦片、刀、刮、铲及一些坛坛罐罐的东西，看看不漂亮，用又不能用，除了对那些研究农业史的专家来说，有点参考价值之外，对旁人来说，真是一文不值。就说那只陈列在第四展厅的战国时代的夜壶，据说价格不菲，如若卖掉的话，可够我吃一辈子的。我几乎天天都能看到这只夜壶，几乎能嗅出隔了一代又一代的尿腥味儿，就是把它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我是个电工，在馆里，我只管与电有关的事情。譬如说哪里电灯不亮了，叫我去修一修；哪个展厅线路老化了，让我去重新布一布；或者说哪个办公室的灯泡或灯管坏了，请我去换一换等等，忙来忙去就是这些事。实际上，大多的时候，我是闲置着的。那些灯管的质量越来越好，不轻易损坏；现今的电线也是，经得起折腾，所以，我这个电工，就好比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只多时不浸海水的船，看上去有些龟裂枯黄。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着自己的责任，每天上班时，在各个地方走一走，查一查，哪怕没什么好动的地方，也装模作样的动一动，搬把长梯子爬上爬落，肩上背着电线，不管用得着用不着，背着就像个事。馆员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说：“吴工蛮不错的，不像以前的电工，一日到夜不动手的。”我叫吴勇，按我们的方言叫起来就是“无用”所以许多朋友都不叫我的真名，怕我不高兴，都叫我“吴工”——“姓吴的电工”之简称。
其实，叫我“无用”我一点也不难过，相反，我心里感到踏实。我就是无用嘛！一个大男人，混在一个清一色是女人的博物馆里，能有什么用！
我老婆阿兰就干脆叫我“无用”这两个字从她的嘴里出来，听上去好象非常自然贴切，但我心里不太高兴，也只能在心里不高兴罢了，嘴上还是乖乖地应着的，在她叫我“无用”的时候，而且尽量应得殷勤一点，好象我非常乐意听她这么叫。有时候我应得迟了一步，她就把一双原本很好看的眼睛白给我，白得难看极了。我老婆年轻时生得还是漂亮的，身材娇袅，身高与我匹配，我一米八，她一米七，谈恋爱时，我们俩在大街上一走，回头率有百分之九十五之高。那时，我就比较清贫，阿兰一点不嫌弃，还说：“穷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有两双手吗？我们可以创造一切。”说得我好感动，我当时就想着要爱她一辈子，我要把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力量贡献给她。
我是个中专生，学的又是与电有关的知识，但骨子里还是蛮浪漫的。也背过普希金与惠特曼的诗，还读过不少中外名著，脑子里的爱情故事总是浮于现实之上，又希望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故当阿兰要嫁给我时，我就觉得我得到了比书上的爱情故事还要浪得多的爱情。那时，我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男人，至今，我仍为那时的幸福而暗暗高兴，高兴之后就伤感，伤感之后就喝一杯咖啡（我很爱喝酒，但阿兰闻不得酒气，我只能藏住男人的万丈豪情，像小女人一样喝咖啡），边喝边苦笑：哼，哈，哼！
有一次，我喝着咖啡正苦笑来着，刚好被我那十五岁的女儿阿露玛（英语中的香气即aroma的译音，因她浑身香香的，我不愿叫她香妃什么的，喜欢称她“阿露玛”她的真名叫吴舞）看见，她刚洗好澡，吹干头发，穿着一身漂亮的吊带裙子，看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走到我的身边，温温柔柔地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满头的长发亮亮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许久许久，她才说：“爸，你要不是我的爸，我这辈子一定嫁给你。”我们在一起玩笑惯了，经常没大没小的，所以她才会这么对我说。
我问她什么原因。她说：“你这个样子，忧忧郁郁的，太有男性魅力了。我真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你视而不见。”
我朝她笑笑，像咖啡那样苦涩地笑笑。
阿露玛又说：“有一回你到学校来找我，许多女同学都说你帅呆了，还说”
“还说什么？”我禁不住问。
阿露玛抿了一下嘴唇，说：“还说你不像我的爸爸。”
我一听，笑了：“胡扯！不像爸爸，像什么？”
阿露玛说：“他们说你像我的大哥哥。”
我摸着阿露玛的长发，柔柔软软的，心里充满了温情。这个女儿总是诗情画意的，这一点像我。我感到了安慰，但同时也担心，怕现实的生活会把她的浪漫和诗意给辗得粉碎。就像我现在这样。
说实话，单位里也有几个女同事对我有好感，这我知道。但我没这个心思。她们动一动就把我叫去，理由是五花八门的，有的说灯泡坏了；有的说线路太老要换掉；有的说这种台灯不好看，要换一盏好看一点的总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在她们说来，就是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不做是不对的，只好做好它。我在做着事情的时候，她们会主动跟我搭讪，我总是有一着没一着地应着。那个冯玫更有意思，经常拿一些吃的穿的偷偷地塞给我，好象我是个待救济的穷人似的。这让我不开心。我知道她的男人在国外，有三年没回来了，听人说，她男人已在国外跟人同居上了。冯玫自己也像走马灯似地换男友，有两位我还亲眼看到过。对她这种女人，不是我说我清高，我还真看不上。虽说她有着一张大学文凭，可那又有什么！平时，她除了吃、玩、打扮，什么也不干，到现在为止还是个馆员，她的同班同学都早就评上副高、正高的了。
那天上午，冯玫又来叫我去换灯泡。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故意磨蹭着不去。她又来叫了，来时还带来一条大中华的香烟，用报纸包着的。进来时往我的抽屉里一塞，迅速转头往外看了看，嗲声哆气地说：“吴工，帮帮忙吧，帮我换一换灯泡。”
我懒懒地说：“你先走，我就来”我走到她的办公室，把那条大中华香烟还给她，对她说：“以后少给我送东西，我们家不是难民营。”把烟往她桌上一放，问：“哪儿的灯泡坏了？”
她说不出来，吱吱唔唔地一会儿指指这个灯泡，一会儿又说那个灯泡不好。我一看就来气，说：“等你弄清楚了再换吧。”说完就走。之后的几天里，看到这个女人，我连头都不愿意抬一下，眼睛总是朝别处看。她也不给我送东西了，但我知道，她看我的目光里有了一种恨恨的因素在。我装作不知道。
如果不是凌莉，也许一切都还是平静的。
那个雨天，我一直喜欢的雨天，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讨厌了。
那天临下班时，下起了大雨。我们家离单位非常近，一般情况下，我都是步行而去，很少骑车的。所以，平时落雨天用的总是雨伞。
那天下班时，我刚关好办公室的门，走在走廊上。后面有声音叫了一声：“吴工。”不用转身看，我也知道叫我的是凌莉。我停下了，没转身。
凌莉上前对我说：“吴工，你有多余的伞吗？借我一把？我没带伞。”
我说：“就这一把，你拿去吧。”
凌莉说：“哪怎么行，你会淋湿的。”
“我家近，跑几步路就到了，没事的。”
凌莉迟疑着不肯接伞。我说：“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家。”
凌莉的眼光里闪动着兴奋的火苗。我知道这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对我一直有好感。可我对她没什么感觉。我可不能让她误会，就说：“让我也当一回雷锋。”
我和凌莉从馆里同撑一把伞出来时，迎面来了冯玫，奇了怪了，她不是早下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冯玫打着伞，看着我和凌莉同在一把伞下，先是惊讶，然后“唷”了一声，就从我们身边滑过去了。我们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嘀咕声。
当时，我就想：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把凌莉送到她家的楼下，然后转身就往家走。
回到家里，身上全淋湿了。阿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进门来，不经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看电视。我说：“阿兰，拿件干爽衣服吧，我都淋湿了。”
阿兰说：“你没长手啊？自己的衣服还要人拿，把我当老妈子了？啊？”她将嘴里的瓜子壳狠狠地往餐巾纸上一吐，再不看我。这时，阿露玛从她的小房间里跑出来，说：“爸爸，我给你拿衣服。”打开橱门时，阿兰喝住了她：“阿舞，做作业去！”
阿露玛朝我看着，无奈地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回进房里去了。
阿兰对我的这种态度，我早已习惯。我要求她为我做点事，确实是过于奢侈了，是我不对，是我一时不知天高地厚，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为我服务？我是个“三无男人”：一无官位，二无金钱，三无名气。这样的男人，在现在这个年头，再好夹紧尾巴做人，站在角落头里，不要发出声音，更不要提出任何奢侈的要求，惟有如此，才可以求得一些相对平静的日子。我想通了，这一辈子，只求平静，再不想要什么了。只要在家里，阿兰不要老将一双白眼对着我，晚上睡觉里，不要老是把一副背脊冲着我；在单位里，那些女人不要老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不要老是没事找事地来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生无功，但求无过，就是一个上好的人生了。我常这样来安慰自己。
有些事就猜想不到了。那天我去上班，几个女同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女人多的地方就这样，我见多不怪了。但这一次不一样，女人们一见我来，就停止了嘁喳，慌乱地散开了。没一个像以前寻样亲热地叫我“吴工”了。我到办公室刚坐下来，连茶水都没倒好，陈馆长进来了，面孔上也是一副经霜布雪的样子。她在我对面坐下来，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叹了一口长气，说：“没想到你”我看着她，不知我犯了什么错，等着她给我指出来。
她抓起我桌上的一把电笔，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下，拖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您怎么说我都行，不过，您得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谦虚地说。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陈馆长问。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陈馆长不相信似地，问：“难道这些天，你没听到同事们对你的议论吗？”
“对我的议论？我有什么好议论的？”我听得莫名其妙。
陈馆长有些气，说：“你不要以为这种事情无关紧要，一个人如果作风有问题，那他的什么都完了！”
我听得不对劲儿，说：“作风有问题？我跟谁作风有问题了？陈馆长，我不明白，请您说清楚。”
“你还装糊涂！”陈馆长气得跟秋天的茄子似地“你是一个有妇之夫，怎么能”
我更糊涂了，我是一个有妇之夫呀！这又怎么啦？我碍谁妨谁了？
这时，我的门口有个人影儿闪过，尽管不是正眼看到，但凭直觉我就知道这人是冯玫，我突然心里有了谱儿，肯定是这个娘们惹的祸！
这么一想，心里反而有底了，说：“陈馆长，您请明说吧。”
“好！我问你，你跟凌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一脸正气，像极了审犯人的法官。
“跟凌莉？没怎么呀？”我心里拼命地搜索着平时跟她的点点滴滴。
陈馆长好象冷笑了一下，说：“没怎么回事？你不会如此健忘吧？”
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件事，就是那天下雨，把她送回家的事儿。我把这事儿跟陈馆长说了。陈馆长问：“就这么简单？”
我如实地说：“就这么简单！”
陈馆长说：“小吴啊小吴，我一直把你当作个老实正派的人，没想到你会”话不说完，她站起来说走了，临出门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心寒，那满眼的不信任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一连几天，馆里的同事们都爱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看我一眼，然而就消失在各个办公室里。见我走过来，也都露一脸说不清是什么的笑容，让人觉得满身爬满了虫子。那个冯玫倒是与众不同，她比往日更爱叫我到她办公室去了，一会儿说坏了灯泡，一会儿又说那个插座不灵光了。我还是照样去修去换，但再不看她一眼。她比先前更爱跟我套近乎，嘴里是“吴工长，吴工短”的，我就跟聋哑人一般，什么都不作理会，干完活儿就走人。
我发现凌莉也在避我。她这些天憔悴下去了。有一次在路上我截住她说：“凌莉，走得正，行得端，为什么要这样躲躲闪闪的？”
凌莉说：“舌头比刀子厉害呀！我能怎么办呢！”
我可怜她的软弱。但没有办法。我对飞短流长的事不感兴趣，她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此一来，我倒显得清静多了，没人来打扰我。
问题是：树欲静，风不止。
那晚是我每月一次的值班，值完班是晚上十一点。到家门前，钥匙插进去怎么开就是不行。我掀门铃，老半天，不见阿兰出来开门。我用手机打家里电话，我在门外都听到家里的电话响了多时，还是不见阿兰出来开门。渐渐地听到屋内有人声，仔细听，是阿露玛起来了，她要来开门，阿兰厉声阻止她。阿露玛说：“妈，你先让爸进来再说吧。”阿兰说：“他有地方去，还回来干什么！”
我隐约地感觉到了点什么。但因心里坦然，也没感到什么担心。我就在门外站着，抽着烟。听着里面的老婆和女儿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
我心里生出了一点悲凉的感觉。这时，雨下起来了，噼呖啪啦地打在雨棚上，像许多人在发怒，比我老婆的怒气还足。
我的腿站酸了，就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下来，一支接一支抽烟。钟楼的钟刚打完十二下，楼梯下面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上来了，一男一女，近到眼前，才看清楚，是隔壁老王搂着一时髦的年轻女子。老王根本不提防在深三半夜有人会坐在楼梯上，而且是坐在我和他家的门口旁。老王的妻子出差了，说是去深圳。没想到老王年过半百，还会有兴致打野食。这女子一看就是个不正经的东西！
对于这种事，我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好象老王带进家门的是他自己的老婆。但老王自己先不自然起来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解释，说这女子是她的外甥女儿，说他在妹妹家喝多了，是妹妹让外甥女儿送他回来的。我故意说：“晚上喝多了，是得有人送，否则，倒哪儿睡哪儿，要让民警碰上了，准倒霉，这事儿我碰到过。”其实，我这辈子压根儿就没醉过。
老王听我这么一说，也就信以为真，放心地说：“是啊，我也怕呀，所以还是让外甥女儿送来比较好。”又故意对那女子说：“娟子，舅舅到家了，麻烦你了，你就回去吧。”
那女子先是扭捏了一番，犹豫着不肯动。老王拍拍她的肩，说：“回去吧，啊！”那女子就转身下楼了。
我知道尴尬的事情会在后头，就走到上一层的楼梯口坐着，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难受。果然，那女子走到楼底下又折回来了，走到老王家门口，没待敲门，门就自开了，女子就悄没声地进了老王家。
我坐得腿酸气闷。又回到家门口的楼梯上坐着，屁股发冷。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屋里的声音没了。我估摸着阿露玛已被阿兰骂回去睡下了。我准备着这一晚就坐到天亮。
靠着墙壁上打起盹来，渐渐地入了梦乡。在梦里，不管你身在何处，梦都是一样。在梦里，我是幸福的。阿兰还是年轻时的阿兰，对我温柔体贴；阿露玛也还是小时候的阿露玛，爬在我的肩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的那些同事们对我很好，那个陈馆长还让我做副馆长。我想做副馆长是没什么意思的，但能增加一些工资，这会让阿兰高兴一阵子，也可以给阿露玛买几件漂亮衣裳。在梦里，老王夫妻俩恩恩爱爱的，我还清楚地看到，老王往他老婆脸上响响地亲了一下，惹得他老婆咭咭咭地笑。
我的梦本还可以继续做下去，美美的。但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了。我睁开眼，朦朦胧胧在看到老王家的门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一半，闪出一个人，就是昨晚进去的女子。老王没出来，女子一出门，门就被合上了。那女子见我还在门口，非但不惊讶，还压低声音说：“你老婆真够狠的！下次要是再把你关在门外，你来找我，我陪你。”说完妩媚地给我一个笑脸，然后甩给我一张名片。我点燃打火机一看，上面只是一个化名：爱妮。还有一个手机号码。女子走之前给我一个飞吻，又指着老王家的门说：“这老东西中看不中用，又小器。哼！便宜他了。”
女子下楼后，我也下楼了，不是去追她，而是来到社区的一个小型操场，跟着那些老头老太伸胳膊抬腿。有熟悉我的老人说：“唷，小吴，你们年轻人怎么也来早锻炼了？”我说：“还年轻呢！都中年人了，毛病也来找人了，再不锻炼就不行了。”老人说：“事前预防也对，省得等到老了有了一身的病就迟了。”我边答应边走到一个角落去抽烟，我才懒得锻炼呢，我这身体好好的，一头老虎都打得死呢！但我不能就这么坐着抽烟，必须装模作样地动动腿，伸伸臂什么的。
七点左右，我在饮食店里吃了点东西，就去上班了。
中午的时候，阿露玛神色匆匆地进来了。
我奇怪呀，说：“阿露玛，你怎么来了，不上课吗？”
阿露玛看着我，心疼地说：“爸，你一晚上没进家门，我多担心啊！可妈妈不让我开门，我想等她睡着了给你开门，谁知她就打地铺睡在门后。我不放心你，所以就跑出来看你。”阿露玛说着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爸，我才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呢。”
“什么鬼话？”
阿露玛认真地说：“他们说你和那个谁谁好上了。我根本就不相信。”
“对，阿露玛，你不相信得对。爸爸根本就跟她没什么事儿。”
阿露玛担心地说：“可是，妈妈可相信了，相信得不得了。生气得不得了。我怕她一直不让你进家门。”
我搂着阿露玛说：“没关系，孩子。爸爸心里有数。爸爸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爸爸不怕。”
阿露玛问：“如果妈妈一直不让你进家门，你也不怕吗？”
“不怕。爸爸有你，就什么都不怕。”
阿露玛很感动的样子，又亲了我一口，说：“爸爸，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不理你了，我还是爱你的，我是你的铁哥们，永远都是！”我的脸上潮潮湿湿地爬着什么。阿露玛说：“爸，我第一次看到你流泪，你让我心疼。”
我的泪就流得干干脆脆的，我也不去擦。阿露玛取出一张餐巾纸帮我擦了。擦完后又亲我一口。
这时，陈馆长进来了，一看有一个少女爬在我的腿上亲我，脸都气白了，指着我说：“小吴，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如此胡搞！我”她气得浑身哆嗦着。
我和阿露玛静静地看着她，她气得不轻，嘴唇皮发紫。我心生恻隐，说：“阿露玛，你下来，爸爸的腿有点儿酸。”
阿露玛赶紧下来，坐在我身边，依然静静在看着陈馆长。
陈馆长不相信地问：“她是你女儿？”
阿露玛不悦地说：“怎么？不可以吗？”
我说：“阿露玛，不可以在陈馆长面前无礼。”
陈馆长不好意思起来，说：“对不起，小吴，是我错怪你了。阿露玛我小时候看见过她，没想到长这么高了，出落成一个美少女了，我都认不出她了。”
我笑笑说：“没事的。我对别人错怪我的、误会我的事儿已经习惯了。”
陈馆长顿时拉长脸子，说：“这并不等于说你以前做的事儿就可以过往不咎了。”
我不想跟她谈什么，只是笑笑。握起阿露玛的小手往我脸上一下一下地扶着。阿露玛主动地在我脸上轻轻柔柔地扶着，说：“爸爸，我得回去上课了。你不要担心，有我呢？我相信你。”阿露玛亲了我一下跑出去世了，又转身在门外朝我做了一个怪相。
我的泪静静地流下来。
陈馆长看了我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后来听说，陈馆长还找了凌莉多次，问她到底有没有跟我吴勇有关系，凌莉说没有。凌莉说吴勇那个人很怪，人家喜欢他非常容易，可要他去喜欢别人，真是比登天还难。凌莉还跟陈馆长说：说实话，我心里头也挺喜欢他的，可他就是不爱正眼瞧人。你也知道，咱们馆里有好几个女人都喜欢的，他瞧见他爱上谁没有？
陈馆长听是听了，但不相信。她知道，什么事儿都是无风不起浪的。
再后来，陈馆长再也不找我的事，也不找凌莉的事了，但对我们的态度显然是有了一个大转变。我们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对通奸的狗男女！即便在冯玫这个甘心情愿让我奸她的女人眼里，她都比我们圣洁一百倍。
阿兰始终不让我回家。我也不想让自己的热面孔去对她的冷屁股。我就在一位中专同学赵明的家里住了下来。赵明是个独身主义者，一向反对婚姻。所以，见我在婚姻里如此失败，便少不了借机嘲笑一番，说：“你不是相信爱情吗？你不是急着要结婚吗？这会儿又干吗来了？”说归说，他还是准备了一个房间让我住，还从大橱里取出一床新被让我盖。我还是被感动了。
阿露玛每天中午或放学的时候来看我一下，她不能多呆，怕她妈知道了不让她再来了。她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我还是得着了不少的安慰。有女万事足，我不能再多求什么了。
那天下班回到赵明家里，见屋里坐在一个女人。我进去时只看到她坐在窗前的背影。很年轻的背影。
我的开门声惊动了她，她转过身，站起来，说：“你是吴勇吧？”
我说：“是。”
她走过来，笑着，非常清纯的样子，从穿着上看，像个大学生。但她那股清纯的味儿让人忘不掉。现在的女孩子很少有这一份清纯了。我想：赵明以前的女朋友都不怎么样，惟独这一个，真不错！
女孩说：“我叔叔去买菜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这么说，你是赵明的侄女儿？”我惊讶地问。
女孩为灿烂地笑了，说：“是呀，我是他的侄女儿。我叫赵雅芝。跟上海滩里的赵雅芝同名同姓。”
我一听乐了，赵雅芝！这名儿确实让人一听忘不了。
赵雅芝在一家外资公司里当翻译，而且当的是法语翻译，听她叽哩咕噜说着法语的时候，我和赵明就相对傻笑，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赵明讲，赵雅芝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没谈对象。
我说：“会不会是受你这位叔叔独身主义的影响？”
他说：“哪儿呀！她太浪漫了！她一心想找一个跟她一样浪漫的结婚。你想呀，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有，就缺浪漫这玩艺儿！有几个人还信浪漫？多肉麻！”
“那你说，现在这人都信什么？”
“信什么？信钱呗！这你都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懂！我懂得有些痛了怕了！
半年了，阿兰还是没有要我回去的意思。阿露玛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不妙，说她妈妈讲过了，一辈子都不让我回家了。让我死在那个女人家里算了。
我有时候也想有那么个女人，有那么一个家，让我死在那里算了。可是，我天生命苦，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我倒是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女人！
阿露玛说，她跟她妈妈解释过多少遍了，爸爸绝对没有另外的女人，只是一个误会。她就是不相信！她就是相信他的老公有了相好的女人了。所以，她要惩罚我！
赵明出长差去了。去西藏，据说要两个月才回来。我有点寂寞。一个人在晚上，在他的客厅窗前抽烟，寂寞极了，好在我热爱读书，我买了一些热销书来读，也借来不少哲学书来读。也写一些文字，都是写给自己看看的，没有一个字发表出来，也没去投过一次稿。这样的文字我写了几十本笔记本。我把它们锁在一个箱子里，像保管着恋人的日记或书信一般。
那天，我正写着这样的文字，我都不知道背后站着一个人，直到背后的人拍起掌来，我才从另外一个世界回过神来。是赵雅芝。
赵雅芝说：“哎，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写得真不错。”她边说把读着我写的文字。我也不去阻止她，让她读去。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她读着读着就笑起来，说：“太好了，你写得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赵雅芝坐在我的对面继续读下去，偶尔抬起头瞧我一眼，红着脸又读下去，不时地插一句：“太捧了！”我看着她的样子，由衷地生起一股愉悦的东西，那张清纯的脸真使人舍不得不去看。
赵雅芝说：“为了犒劳犒劳你，今晚的菜我来烧。”
“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我来烧吧。”
“我烧的菜还不错的，我叔叔最爱吃我烧的菜了，不信你看着吧。”说着她就进了厨房。
我跟进去，打下手，洗洗菜什么的。她说：“唷，看不出，你的手脚还挺麻利的。在家里是不是常做家务活儿？”
“是啊！男人嘛，从将军到奴隶，没有几个不做家务活的。”
“谁说的！”赵雅芝撇一撇嘴说：“男人就该做男人的活儿。至于家务，还是女人多承担一点为好。”
我说：“看来，你将来的先生有福了。”
“将来的先生？哈，还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
“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说出这种悲观的话！”
赵雅芝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问我：“这么好的姑娘？是你觉得我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嗯，是呀，我说的！”
她盯了我老半天，说：“你是真的认为还是”
我也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
赵雅芝叹了口气说：“终于有人说我是好姑娘了。”
“怎么？以前没人说你好？”
“好是好，不过，他们都说我是活在小说里面的人。”
“能够活在小说里也不错呀！”
赵雅芝干脆停止活儿，洗净手，走到我面前，说：“我是真的好吗？”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好！”赵雅芝哭了，哭得好象有些伤心。我不知怎么办好。她像个纯洁的天使，哭的时候我见犹怜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些乱。我说：“你去客厅歇着吧，我来做菜。”
赵雅芝说：“不，我一定要做菜给你吃。”说着就边啜泣边切菜，那个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去扶一下她的肩，我也想去轻轻地抱抱她，也想轻轻地吻她一下。但都没做，我不能那样。我是赵明的同学，她是赵明的侄女儿。我不能在他出差的时候，怎么了他的侄女儿，尽管那时，我的心里纯明透了，圣洁透了。我像看一幅艺术品一样看着赵雅芝，吃着她做的菜，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温柔柔的幸福。这幸福不同于阿露玛给我的。那完全不一样。
我感谢上苍让我有了这样一种空明纯净的幸福感觉，这是平生头一次。
单位里仍是老样子，同事们对我还是那副态度。在我看来，都不觉得怎么的。陈馆长对我说：“一个人不犯错误不是可能的，重要的是犯了错误要改。”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个老女人！如果我不是看在她快要退休的份上，我会对她说几句不太客气的话的。可我不想这么伤她。她三十岁上就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儿子从未嫁过人。她是属于马列主义型的女人，我不想使她伤心，只好让她多说几句，只要她愿意。
我跟阿兰严肃地谈了一次话。阿兰认定我是在外面有女人。我知道我再怎么解释都是没用的，就沉默着。阿兰更就坚定了她的想法。最后，我说：“阿兰，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老这么拖着吧？”
阿兰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就不让你跟那个女人有好日子过！告诉你，我是不会离婚的！”
我说：“我也没说过要离婚呀？”
“你不想离婚？你倒好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也想得太美了！”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悲凉感，这种感觉以前不常有，最近常会冒出来。人说四十不惑。我是越来越迷惑了。人活着怎么会越来越不明白！
从家里出来时，刚好碰上了隔壁老王的妻子。她正用钥匙往门孔里插，见我出来，停止了动作，讪笑着跟我打招呼：“哎呀是小吴啊，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好呀？”她那神色却明明知道我过得并不好。
这女人烦人，我平时不太跟她搭理的，这会儿也只说：“好，挺好的。”转身想下楼。谁知这女人一把拉牢我，神秘兮兮地问我：“小吴啊，我听说你最近好象不太着家嘛？是不是啊？”
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往下走。
女人跟下两步，又一次拉住我的胳膊说：“小吴啊，男人花心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还是本本份份的好！现在这年头，外面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的！你可不要昏了头噢！你该向我们家老王学习，他从不在外面花七搭八的，对我是实心实意地好呀！”
我本来是讨厌这个女人的。这会儿我是可怜她了。
我连厌恶地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我的右手插在裤袋里，触摸到了一张硬纸片，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名片：爱妮。我想起这个女人曾与老王的那晚荒唐事，禁不住看了一眼老王的妻子，这一刻，她的脸上正被幸福覆盖着。我把那张名片一撕为四，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往垃圾堆一扔，逃也似地下了楼。
阿露玛对你一如既往地好。赵明还没回来。我在他家里写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字。阿露玛来看我了，她高兴地说：“爸爸，我很喜欢每次来，看到你在写文章的样子。还有边写文章边抽烟的样子，帅极了！”
我就停下笔，把她抱起来，转上几圈。她就咯咯咯地笑，笑得我真是幸福不过。为了让这种幸福持续下去，我就不停地转着，转着，转到头晕为止。我头晕，躺在床上。阿露玛就像个小母亲一样抚摸着我的额头说：“都是我不好，让你抱着转，转得头昏。”我笑着说：“没事儿，我就喜欢这样的头昏。”阿露玛就附下身子亲我的额头。
有一次阿露玛这样亲我的时候，赵雅芝来了，看到了这一幕。我发现她迅速地转过头去，并迅速地跑了出去。
好在阿露玛没有看到赵雅芝，她仍亲着我，说：“爸爸，其实妈妈心里还是想你的，她就是嘴巴硬。”
我表面上敷演着阿露玛的话，心里着急死了，赵雅芝跑出去了，她会跑到哪儿去呢？她一定误会我了。她一定会想我是个腐化分子了！
阿露玛说：“爸，今天妈回外婆家了，说要晚上十点钟才回家。我想在你这里吃晚饭，行吗？”
“行呀！”我这么说着，心里仍是不踏实。赵雅芝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天好象要下雨了，她会不会淋湿？她是个傻孩子，一定会去淋雨的！
我一边给阿露玛做着晚餐，一边想着赵雅芝的行踪。
所幸，我和阿露玛吃晚饭的时候，赵雅芝回来了。
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为了立即打消赵雅芝心头的误会，我对她介绍说：“这位是我女儿阿露玛。”我又对阿露玛介绍说：“她是赵明叔叔的侄女儿赵雅芝。”
阿露玛一听“赵雅芝”三个字，立马感兴趣，笑着说：“哎呀，你就是赵雅芝呀！”
赵雅芝这才露了笑脸，说：“是呀，我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赵雅芝，怎么样？想不想请我签名？”
如此一来，屋内的气氛活跃了，融和了。赵雅芝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和阿露玛像两个大孩子，说得好开心。我看着她们俩，心里充满了温情和宁静，还有欣慰。
吃完饭，再吃了一点水果，阿露玛要走了，说万一妈妈提前回来就糟了。我送阿露玛下楼，叫车让她打的回去，并嘱她到了家打个电话回来。
回到赵明家，赵雅芝已把碗都洗好了。她刚洗好一盘葡萄，从厨房里出来，见我回来，高兴地说：“你回来了。”
她把葡萄放在茶几上，一屁股陷在沙发里。
我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也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偷偷地看的。那副娇羞的样子招人喜爱。
我问她：“你怎么进来又跑出去了？”
她更加不好意思了，说：“我我以为”
“我知道，”我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知道吗？你这一跑让我有多担心！”
“真的吗？”她身子前倾着，孩子气地问：“是真的吗？”
“真的。”
赵雅芝剥了一只葡萄递给我，我想接过来，她又直接塞在我的嘴巴里，那样子像极了疼爱丈夫的小妻子。我的心头别别地跳起来。我不想自己有这种感觉，但这感觉却紧紧地攫住了我，我有一霎那间的慌乱和不安，马上平静下来了。我深深地吸了口烟，长长地吐出去，看了她一眼，故意说：“你像我的女儿。”
赵雅芝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高兴，说：“那你就把我当你的大女儿吧。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爸爸就好了。”过了一会儿，赵雅芝说：“其实，我挺羡慕阿露玛的。”
“羡慕她什么？”
她的脸明显地红了起来，嗫嚅着说：“羡慕她可以亲你。”
我不敢再去看她一眼。我知道她的炽热目光像五彩斑澜的地毯一样朝我铺张过来。我站起身去倒开水。赵雅芝说：“我去倒吧。”我们同时去拿那只杯子，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迟迟地不挪开，我的手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两只手就停在那只杯子上。赵雅芝的手爬到我的手背上，是一点一点爬上来的，温温暖暖的，然后又把她的小手一寸寸地挨进我的手心里，示意我握着她。她的手真的像阿露玛的小手，温温软软的，可爱极了。可我马上把手张开了，并让她的小手从我的手心离开。其实，我并不想放手！
我真的并不想放开她的小手。看到她转过身轻轻地哭了，我有些后悔。我想再让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掌心，使她转泣为啼，可我心到手不到。我就看着她抽动着小肩膀悄悄地哭泣着。我只对着她的背影说：“傻孩子，别哭了，好吗？”
她哭得更厉害了。啜泣的声音变成了“呜呜”声。我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拿过去，一张张仔细叠在一起，然后，把这几张纸像毛巾一样蒙在脸上。这些餐巾纸一下子就湿了。我又给她增加了一些，她又重叠上去。我说：“别哭了，去洗一下脸，回头咱们说一些笑话，行吗？”
她终于站起身子走进了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她出来了。看上去是化过妆了，但哭泣的痕迹尚在。就是这些哭泣过的痕迹让我心疼得要命。我从没这样心疼过一个人，包括阿露玛。我对面坐着的这个姑娘，虽说有二十八岁了，但在我的感觉里，她只有十八岁！甚至比十八岁的姑娘还要单纯，还要可爱。她没有二十八岁姑娘的世故与老倒，更没有二十八岁姑娘的岁月印记。她的皮肤细腻红润有光泽，粗粗看上去比阿露玛的还要好。尤其是那一头长发，披在肩头，柔柔顺顺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长发斜在一侧，朝我看一眼，又看一眼，我就醉了。这个时候，我忘了自己是个四十岁的男人！感觉上自己至多二十岁！
阿兰在年轻的时候，身材挺不错的。也是一头长发，但却没有那一低头的温柔与怜弱。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把阿兰爱得要死。阿兰不嫌我穷，不嫌我地位低，我觉得她的内心比外表更美。我希望我心目中的阿兰一直是这个样子的，秀外慧中，贤淑通达。可我亲爱的阿兰，一天天被现实的生活灌输得疲惫交加。她渐渐地知道了爱情不能当饭吃；她渐渐地知道了爱情没有金钱有份量；她渐渐地知道了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和权力比爱情更重要；她也渐渐地知道了我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她渐渐地学会了将她曾经对我常说的“你是我的世界”变成了“你真是一个无用的男人”！然后把喊我为“无用”当成了习惯用语。她常对阿露玛说：“阿舞，你去喊无用来，我有话对他讲！”或者说“阿舞，无用呢？无用死到哪里去了？”
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这并不是我故意说阿兰的坏话，为我自己开脱罪责。说实话，我内心是想跟她过好日子的，过一辈子平淡而乏味的日子，只要她不嫌我。可她天天嫌我，似乎一看到我就不是个味儿，就开始唠叨，没完没了！我想没有男人是喜欢女人在他跟前唠唠叨叨的，除非他的精神不正常。
开始的时候，我把阿兰对我的唠叨当成是爱。时间一长，我就烦死了。打小我就怕唠叨。小时候母亲对着我唠叨，成人后老婆对着我唠叨。阿兰由于爱唠叨，所以她的下巴肌肉特别以达，侧身看过去，她有三层下巴。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不唠叨也跟着发达了，满身都是赘肉，走起路来，那些赘肉就颤颤地动着。她坐在那把椅子上，那些赘肉就从椅子的空隙溢出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原本好好的一个人，何以会变成这样！变成这样，我倒可以忍受，说不定哪天我也成了男沈殿霞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怪她，可恶的是她烦人。她老说嫁给我亏了。她老跟她的那些女同学去比，她说哪个女同学都比她嫁得好。我说那是人家女同学的命比她好！她听了气坏了，整整三天没给过我好脸色。饭也不烧衣也不洗，一进门给你个大白眼！
我是越来越厌倦这份生活了。我甚至不太想回家。每天下班时，我总在街道上绕圈儿走，走了一回又一回，直走到没法儿再拖下去了，才百无聊赖地回到那个家，耳边马上就想起阿兰的唠叨声。有一次情人节，路过一家花店，想起恋爱时，阿兰很爱花，可买不起。我就想弥补一下，也想趁机浪漫一下，或者说是想讨一下阿兰的欢心，让她也惊喜一回，于是买了一大束玫瑰，兴冲冲地回到家，本想让她给我一个奖赏，哪怕一个微笑。当我把藏在背后的玫瑰献给她时，她的一双眼睛就突露出来了，一张脸霎时拉长了，说：“唷，什么时候学浪漫啦？你也不想想，这一把花要多少钱呐？啊？我看你是越活越有趣了，年纪一大把，还学小年轻。你看看，这花儿能当饭吃吗？啊？”
我把那一束玫瑰扔进了垃圾筒。阿露玛去拣了回来，说：“爸，我很喜欢花的。你看这花多好看呐。”阿露玛将这束花珍藏了一个多月，还不肯扔掉。阿露玛悄悄地对我说：“爸，我做你的小情人好吗？以后的每一个情人节，你送我一把玫瑰，送妈一把青菜。”我亲了一下阿露玛，难得这孩子懂我。
下一个情人节，我就真的悄悄地买了一束玫瑰给阿露玛，买了一把青菜给阿兰。她没白我眼，只是不理不睬地接过青菜洗了起来。饭桌上，我不敢吃那盆青菜，好象那盆青菜是玫瑰做的。我看到阿露玛也没吃一筷青菜，只有阿兰像吃草一般吃着那盆青菜。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单位里仍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凌莉看到我依然避开；冯玫不太叫我去修什么东西了，她心虚得很，这我知道。但我不想当面揭穿她。她知道由于她的臭嘴，我老婆已经不让我回家半年多了。这让她越来越见不得我。就是路上偶然遇到，她也慌慌张张地躲避开去。听说她的办公室灯管坏了，也没叫我去，而是叫了外面的一个男人来换的。
我乐得清静！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再不就是看看书，或写一些自己的文字。陈馆长不可能因为我的清闲而撤了我的职！我是热爱劳动的，只是没活儿干！
那个春季总下雨。整天滴滴嗒嗒，跟个月经不正常的女人似的！我讨厌这种天气！
下班时，窗外仍在下着大雨。我想等雨下得小一点再走。我看着窗外，那些女同事们一个个穿着雨披骑着车儿走了。整幢楼里大概就剩我一个人了。但我喜欢这种清静，就想再抽一支烟走。隔着窗外的雨帘抽烟，感觉特别的好，外面就是月湖，湖面上氤氤氲氲、曼曼妙妙的雾气，忽聚忽散，忽明忽暗，像个淘气的女孩子，不，像个纯洁害羞的女孩子。我想起了赵雅芝。这个傻孩子已经有两天没来看我了。不知道她好不好，该不会是病了吧？
我想打个电话过去问一问，但又觉不妥。对女孩子我不能太主动，我怕会给对方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我是个带着镣铐生活的人！我的笑总靠一些外力来支撑，而我的沉重与疲乏甚至消沉，往往是不需要什么铺垫的。我是个在生活面前已经下跪的男人，我曾经的梦想与浪漫的想法，都一点点消蚀掉了。像儿时剥玉米一样一颗颗被剥掉了。我多想把它们重新拣拾起来，重新排列起来，然后再对它们怀着憧憬的心情去剥着它们。但一切像流水，一去不复回。江水长东，人生长恨！信然！
我真的是越来越讨厌这样的生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
至于是什么活着，不知道。
阿露玛打来一个电话，哭着说她妈妈被车撞了，住院了。
我问了医院名称，关上办公室的门，急匆匆朝外赶，路经陈馆长办公室时，听到一阵阵呻吟声。我停下，推开门，看到陈馆长躺在地上，卷曲着身子，很痛苦地呻吟着。
我说陈馆长您怎么了？
她无力地指了指肚子的一角，说：“这里痛得厉害，大概是得了什么急病了。”
我说：“我正要去医院，顺便送你去吧。”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桌子边上，我蹲下身子，背着她到外面马路上去打的，刚出馆门，另一侧转出冯玫，她看着我背着陈馆长出去，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没等她说什么，我与陈馆长就坐进了车里
阿兰被车撞了一下，当时只是吓昏了，没什么大碍。脸上擦去一块皮，手臂上也流了一点血。我把她接到家里，原想她会就此留下我的，没想到一送她到家里，她又对我白眼了，说：“你去吧，死到那个女人家里去吧，一辈子不要回来！”
阿露玛忍无可忍，说：“妈，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爸爸根本没有什么女人，他就一直住在赵明叔叔家里！”
阿兰冲着阿露玛吼道：“没你的事儿。”又冲我喊：“你走，一辈子不要让我看到你。你这个臭男人，没钱还花心，我让你一辈子过得生不如死！”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说：“就这么坐一会儿都不行吗？”
她抓起一只玻璃茶杯说：“不行，一刻都不行。”
我仍坐着。她就将那只茶杯扔过来，扔在我的手背上，杯子碎裂了，我的手背被割开一个口子，血就那么流下来。阿露玛拿来创口贴让我贴上，对她妈说：“妈，你怎么能这样！太过份了！”
我捂着手对阿露玛说：“宝贝，没事儿，爸走了。”
阿露玛像个大人似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送我出门，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爸，我会经常去看你的。”我点点头，望了她一眼，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我是个没家的人了。
回到赵明的家里，赵雅芝在搞卫生，还把我的脏衣服洗了。我一进门，她就冲我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也冲着她笑。其实，一看到她，我的心就干净起来，刚才的所有不快都一扫而光了。
赵雅芝做好家务，洗完手，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取出一支烟，说：“你抽烟吧，我喜欢看你抽烟。”这孩子，跟阿露玛一样，也爱看我抽烟。
我去接烟时，赵雅芝看到我的手背在流血，惊叫起来：“呀，你怎么会流血的呀？”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小心擦破了一点皮。”
她就奔进赵明的房间，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盒子，取出药棉、碘酒之类的东西为我消毒。她握着我的手，清理伤口时的那份小心和心疼，让我感动。让她握着手时的感觉太好太好了，伤口的痛算不得什么了。她为我清理上药完毕，问：“疼吗？”我笑着摇摇头。
真的，这点疼算什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问：“是她打的吗？”
我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
“不，你骗人！这伤口明明不是划的！”她肯定地说。
我不想了。不知怎么的，在这孩子面前，我竟然想哭了，眼睛湿润了起来。我喝力仰着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可还是掉下来了。她抽了一张餐巾纸帮我擦了擦，抱住我的头说：“哭吧，没事的。哭了就好了。”
在她小小的怀里，我居然一动也不动。她的身上居然也有阿露玛身上的香气。
我不想陶醉在这份香气里迷失了自己。我对这种香气无法拒绝。但我必须拒绝它。我把头抽出来，跑进卫生间洗脸，半天不出来。我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未老，却憔悴。鬓边已有依稀的白发了。眉宇间夹杂着这么多忧郁与沧桑，眼角边满是疲惫和无奈。我为自己可惜了一声，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我只靠在门背上，一次一次地作着深呼吸，我要尽快平静下来。我不想在赵雅芝面前流露太多的脆弱与无能，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啊！
待一切平静下来后，我出来了。赵雅芝像只小猫一般伏在沙发上流泪。
她见我出来，马上站起来说：“你没事吧？”
我笑了笑：“没事儿，挺好的。”我为她擦去了泪水。
“勇哥哥”赵雅芝说：“我想”
“勇哥哥”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称呼我，而且称呼得如此独特，这个称呼让我感到了一种被依赖的幸福，让我觉着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我顿时感到自己高大起来，一种无形的责任感顿时涌遍了全身。原来，我是如此地渴望被依赖！天生男人，没有一个不渴望被心爱的女人依赖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我能不能我”
我爱极了她那个样子，像个孩子似的，对我充满了依恋与依赖，那副娇羞欲说的样子，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我太喜欢女人的这个样子了！
“你说吧，我听着。”我的声音充满了柔情。我明知这样不好，可我忍不住。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与美好，我没有办法不对她充满柔情。
她说：“你闭上眼睛，我才敢说。”
我闭上眼睛。
她说：“你不许耍赖，不好睁开眼睛的。”
我说：“绝对不会。”
我感觉我的脸旁有一股细微的热气喷过来，柔柔软软的热气香香甜甜的，令人心醉。我闭着眼睛，似乎仍能看到她的模样，抿着小嘴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眼睛里藏着许多许多的话。
我的左脸上被一个热印子印了一下。我睁开眼，她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她的嘴唇仍微微地张开着。
沉睡了许久的欲望被唤起，心里面有无数个虫子在奔走呼号。孩子啊，我有罪！面对你，我有欲望了，如此强烈的欲望！我的脸热得如同在笼子里蒸过一般，我的脸上冒出了汗。
她说：“你热吗？”
我点点头。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必须！我冲出门去，冲下了楼梯，冲到了大街上，又冲到了公园里。我坐在那条长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好象刚跑完了一个马拉松。
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怎么能对赵明的侄女儿产生这种不应该的念头！她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啊！我怎么可以
一连几天，我不敢去赵明家。我就躺在办公室的一张旧沙发上过夜。陈馆长自从我背她上医院之后，对我客气多了，知道我回不了家，就对我住在办公室的事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头摆平了，另一头又翘起来了。馆里又有了新说法，说我是一个十足的花痴！不管嫩草还是老草都要啃！上一次与凌莉搭三搭四，后来又跟陈馆长勾搭上了。所以，陈馆长才会让我躺在办公室里，鬼才知道这是什么意图呢！
我倒是没什么，人家说我一件事也是说，说一百件事也是说，无所谓的，可苦了陈馆长了。她百口莫辩！她才知道上次肯定是错怪了我和凌莉了！
尽管她是一馆之长，但在谣言面前同样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这个谣言从何而起，又不知该对谁去澄清，只好打落门牙和泪吞。只有我知道，前后两个谣言都是冯玫的杰作！
我不想跟她这种人去理论什么！
阿露玛说她到赵明叔叔家找我找不到，就找到馆里来了。她问我怎么不去赵明叔叔家住了？我说住在馆里方便些，省得来来回回地跑。她毕竟还小，也不多问。只说她有一次看到赵雅芝了，她好象比以前瘦了好多。
阿露玛还告诉我，她妈妈知道了我的第二次绯闻了，气得大骂我不得好死！阿露玛说：“爸，妈怎么那么傻呢？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个陈馆长都快退休的人了，人又长得难看，我爸怎么会喜欢她呢？”我说你说得对，你爸不可能会喜欢这种人！让他们去说吧。爸心里踏实着呐！
阿露玛开心地笑了，说：“爸，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儿！”我抚摸着阿露玛的头发，又想起了赵雅芝。那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的心痛了起来。取烟抽着，烟雾笼罩着我。阿露玛隔着烟雾看我，说：“爸，我就喜欢看你抽烟，太妙了！”赵雅芝也喜欢看我抽烟。
在阿兰跟我呕气一年之后，我下定一个决心：换一种活法。
我辞职了，离开了我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博物馆。
我再也无法在这种机械无聊俗气的单位里呆下去了。
我也不想再与阿兰这样僵持着。
我在下定决心过另一种生活之前，我真诚地找阿兰谈过一次长话，我说：“阿兰，我是真诚的，没有欺骗过你。你所听到的所有谣言都只是谣言，并不是事实。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现在决定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别处去过日子。我要换一种活法。我不想让自己像一支点不亮的蜡烛，过着不燃烧的生活。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露玛，还有赵雅芝。
但阿露玛似乎长大了，她很理解并支持我的决定。她说：“爸，你走吧，你走多远，我都爱你。”
赵雅芝对于我的决定，先是沉默，然后，她说：“也好，总比那样死窝着好。”我离开她时，她有一个请求，请求我吻她一下。我做了，我像吻天使一般吻了她，内心充满了圣洁的情感。赵雅芝再一次把她的小手放进我手心里，让我握着。我把她的双手都握在我的双手里。我的心痛了起来。我怕自己克制不住奔腾的情感，逃也似地冲出门去。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远离都市的小岛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四个月零十七天。
这个名叫月泉的小岛，原来住着不少渔民的，现在，他们大多到了城镇或县市生活。他们边打工边让孩子在城镇里读书，有了一定的资金之后，就在城镇里买房子住下来。岛上的房子就空余着，村子里只剩下几位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或老头子。我所居住的那个村里，只住着五位老太太。我就租住在人们称她为“佛手婆婆”的房子里。佛手婆婆年轻守寡，她丈夫出海打鱼时，遇上风浪，葬身海底，尸骨无归。那一年，佛手婆婆才三十岁。膝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拉扯大，嫁的嫁了，娶的娶了，没一个孝顺的。她就住在老屋里，自己种些农产品养活自己。
佛手婆婆非常喜欢我，她开始时决不收我房租，我不肯。她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点。平时，我就帮她干些力气活，旁人看过来，像是母子两个。我在那里，学会了做农活，习惯了泥土的气息，能够分清季节的变化，和听出各种鸟儿的叫声了。
那个小岛非常幽静，村子座山面海，一支溪水自山而下，清澈见底。那水清香甘甜，百喝不厌。空气好得不能再好，四个月下来，我的身体好多了。现在想起在城市里的那一截日子，简直是我的前生，想起来都都有些恍惚了。
我一般在上午做点农活，下午和晚上写作或看书。也看看电视，只是没有报纸，好在我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可以在网上浏览新闻。但奇怪的是，看到那些新闻，总好象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离我遥远得很。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在岛上各个角落游走。佛手婆婆说，她都没走遍月泉岛。我走到一村，就住下来，反正村里有的是房子，村民们都好客，不愿收住宿费。我临走时总要给他们一些小钱表示心意。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作了详细记录，并描绘了一张图形，图上画的都是一些别人不注意的东西，譬如哪一个村子里有明代的石牌坊；哪一个村子里有宋代的陶罐；某一座小山上有一个天然石洞；某一条小溪里有一种氡的成份等等。走遍全岛之后，我就静下来整理笔记，有计划地写下了许多文字。
我也不知道写下这些文字有什么用。当然，为了生活，我也开始投稿了，将我原先的文字一封封投出去，居然十投九中，换来一些小稿费，足够我在岛上生活了。岛居的日子简朴宁静，花费极小，所以，我过着边耕边读边写的日子，并不感到局促，相反，倒有了一种鱼入大海，鸟归蓝天的自在感。才知道，一个人生活在岛上，与世无争，功名利禄都成了天上云烟，名与利在这里不如一棵大白菜有价值。每次采割自己种出来的疏菜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佛手婆婆有一次对我说：“阿勇，你还年轻，老住在这里总不是回事，你难道不想你的婆娘吗？还有你的女儿？”
说实话，想婆娘，我是不想的，可我想极了阿露玛。做梦都想。还有，还有赵雅芝，她们是我的两个孩子，我时常想起她们，一想到她们，我的心就变得柔柔软软的，似乎所有的人生遭际都被她们的爱情冲走了。我生活得日渐明净起来。
有一天，村里的海蟑螂大妈给我送来一封信，说这个岛偏僻，十天个半月才能到一次信。我一看信的日期确是过了好多天了。信是阿露玛写来的。阿露玛说自从我走后，她妈就后悔了，说不该对我如此绝情，不该绝情到让我厌世出走。她想通过阿露玛叫我回去。并且说回去以后，再也不提从前的事了！一切都让它过去。阿露玛在信中再三说：“爸，妈说让我们换一种活法，一切重新来过。你看呢？”
我所说的换一种活法，并不是要去重复，历史是过去了的东西，历史如流水，过去了就算了，去摹仿或重演历史，是难受的，粘滞的，毫无新意的。我对摹仿的东西头痛。所以，我在给阿露玛的回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现在正在过着另一种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已经换了一种活法了，如果再换一种活法，那就等于重复过去。我不愿意！我请阿露玛原谅。并对阿露玛说：“宝贝儿，爸想你，梦里梦外都想你。我想，有可能的话，等你放暑假了，接你来岛上住一段日子。你会喜欢这里的。但这里不是你久呆的地方。你还是个孩子！你的天地很广阔，你要飞到外面的天地中去。我的祝福时刻陪伴着你，陪伴着我的宝贝阿露玛。”
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岛居的生活。我的脸色晒黑了，村里的婆婆大娘都说我不像个城市人了。我听了非常高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的手臂肌肉鼓突出来，腿上的肌肉也结实起来了，我对自己的收获满意极了。
然后，我又接到了赵明写来的信。赵明把我骂惨了。他说我不该如此轻率地离开了城市，离开了自己心爱的人。老婆讨厌可以理解，但不能殃及无辜。他的侄女儿赵雅芝得了一种严重的病，无药石可救，只有求救于我了。赵明在信后骂我道：“你这个浑蛋！你这个该死的浑蛋！你既然爱上了雅芝，为什么又一逃了之？她哪点配不上你了？啊？你要是不回来，万一雅芝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我的心乱得一蹋糊涂！我听不得雅芝病了的话。我舍不得这孩子哪怕有一点点的病。我的心痛得厉害。我在心里呼喊着：“宝贝儿，你不要生病。你一生病，我就完蛋了。”
我想忍着，我想硬起心肠。但我还是拿出闲置多时的手机，给赵明打了一个电话。赵明一听是我便骂：“浑蛋！你在哪儿？”
我说：“雅芝在哪儿？她好吗？”
“好个屁！你自己跟她说！”
我就听到了雅芝的哭声：“勇哥哥”便哭得昏绝过去，半天没有回音。
我又听到了赵明的骂声：“狗娘养的！你到底回不回来？啊？你给句爽快话吧！要是不回，从此以后，你再也甭想见雅芝了！”
电话挂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我好不容易过上了另一种满意的生活，难道就这么结束了？我若一回到城市，肯定又是“涛声依旧”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登上月泉岛的客船了。那一张旧船票还能凑效么？能吗？！
那一晚，我流泪到天明。在黎明的鸟叫声和涛声以及泉声中糊里糊涂地想睡去，却又睡不踏实。佛手婆婆来叫我吃饭。我对着那碗饭吃不下。佛手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东西哪里说掼下就掼下的呀。只要眼睛不闭，什么事都掼不下的。”
我又回到了城市，那个让我厌倦的城市。
我先是回到家里，阿兰像换了一个人，对我体贴入微，使我恍惚得如同娶了另一房妻子。但面对她的体贴与关心，我感到了空前的隔阂与疏离。我犹如走进了一家饭店，妻子的体贴好比是一个服务员对我的优质服务，我不自在，不自在极了。不经意间，就有了一种恐惧感。我怕这样的生活了。我似乎已习惯了岛上的那种生活，自由自在，清风明月、泉声涛鸣、佛手婆婆的饭菜、海鲜的滋味
我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去赵明家。赵明上班去了。赵雅芝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她见是我，飞扑过来，一声“勇哥哥”就瘫软下去，卷缩在床上，泣不成声。这孩子消瘦多了，脸上没了血气，身子贴在床上，看上去只悠悠一脉，令人心疼。我禁不住抱住她，说：“傻孩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她说：“好哥哥，你带我走吧，无论你到哪里，都把我带着。”
我说：“我去的那个地方，并不适合你住。你还年轻，你应该生活在城市里，好好的。你应该找个好青年，结婚生子成就事业，不要跟着我去吃苦。”
她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吃苦。什么苦都愿意吃。”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阿兰对我说话的情景了。历史好象在重复，我的心颤栗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雅芝，我想起了从前的阿兰，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美好愿望。
赵雅芝说：“勇哥哥，我知道你厌倦了原有的生活。我想通了，我要和你一起换一种活法。不管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好不好？”
我曾经好多次幻想过，偷偷地幻想着要和赵雅芝生活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我会爱她宠她宝贝她一生一世。这样的幻想如同一首好听的歌，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从来都不曾厌烦过。尽管那时我对她的情感没有多大的把握。
可现在，面对她发自内心的哭求，在确证她爱我的情况下，我突然生出一股茫然的东西来，那股东西云遮雾绕地缠裹着我，我无法拿正眼去看她的眼睛，甚至连冲她点一下头的勇气都没有。
我要不要和她去过另一种活法呢？我要不要把以前梦寐以求的梦想随便拿来付诸实现呢？到底要不要呢？
我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
我突然觉得起着这个“换一种活法”的念头都累。
赵雅芝仍在深情地叫着：“勇哥哥，带我走吧。”
我把头转向窗外，白茫茫的天空有一行鸟儿飞过。
我又将目光收回，落在赵明家的酒柜上，里面摆满了酒。
我想喝酒。
越雅芝还在叫：“勇哥哥，你带我走。”
等赵明回来时，我已喝得差不多醉了，根本不理会赵雅芝的声声哀求。他看我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并狠狠地把我推倒在沙发上。
我只听得赵雅芝的一声心疼的惨叫：“不要打我的勇哥哥”
赵雅芝的叫声像大海里的波浪。而我仿佛就置身于波浪中的船上，在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与疼痛之后，沉沉地睡过去了
2002年5月13日至15日
生活越来越像牛皮糖一样把我粘住了。
我厌倦透了。
日复一日，总在做一些与复印机的功能相类似的活儿。噢，忘了告诉你，我在一个农具博物馆里当电工。
一个市级的农具博物馆，收藏的东西不可能与大博物馆相比。这种经过了上千年的农具，看上去粗糙简陋，看过一遍，没有人会来看第二遍。再说，这种古代的耒、耜、耙、犁、织具、锄头、瓦片、刀、刮、铲及一些坛坛罐罐的东西，看看不漂亮，用又不能用，除了对那些研究农业史的专家来说，有点参考价值之外，对旁人来说，真是一文不值。就说那只陈列在第四展厅的战国时代的夜壶，据说价格不菲，如若卖掉的话，可够我吃一辈子的。我几乎天天都能看到这只夜壶，几乎能嗅出隔了一代又一代的尿腥味儿，就是把它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我是个电工，在馆里，我只管与电有关的事情。譬如说哪里电灯不亮了，叫我去修一修；哪个展厅线路老化了，让我去重新布一布；或者说哪个办公室的灯泡或灯管坏了，请我去换一换等等，忙来忙去就是这些事。实际上，大多的时候，我是闲置着的。那些灯管的质量越来越好，不轻易损坏；现今的电线也是，经得起折腾，所以，我这个电工，就好比搁浅在沙滩上的一只多时不浸海水的船，看上去有些龟裂枯黄。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着自己的责任，每天上班时，在各个地方走一走，查一查，哪怕没什么好动的地方，也装模作样的动一动，搬把长梯子爬上爬落，肩上背着电线，不管用得着用不着，背着就像个事。馆员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说：“吴工蛮不错的，不像以前的电工，一日到夜不动手的。”我叫吴勇，按我们的方言叫起来就是“无用”所以许多朋友都不叫我的真名，怕我不高兴，都叫我“吴工”——“姓吴的电工”之简称。
其实，叫我“无用”我一点也不难过，相反，我心里感到踏实。我就是无用嘛！一个大男人，混在一个清一色是女人的博物馆里，能有什么用！
我老婆阿兰就干脆叫我“无用”这两个字从她的嘴里出来，听上去好象非常自然贴切，但我心里不太高兴，也只能在心里不高兴罢了，嘴上还是乖乖地应着的，在她叫我“无用”的时候，而且尽量应得殷勤一点，好象我非常乐意听她这么叫。有时候我应得迟了一步，她就把一双原本很好看的眼睛白给我，白得难看极了。我老婆年轻时生得还是漂亮的，身材娇袅，身高与我匹配，我一米八，她一米七，谈恋爱时，我们俩在大街上一走，回头率有百分之九十五之高。那时，我就比较清贫，阿兰一点不嫌弃，还说：“穷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有两双手吗？我们可以创造一切。”说得我好感动，我当时就想着要爱她一辈子，我要把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力量贡献给她。
我是个中专生，学的又是与电有关的知识，但骨子里还是蛮浪漫的。也背过普希金与惠特曼的诗，还读过不少中外名著，脑子里的爱情故事总是浮于现实之上，又希望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故当阿兰要嫁给我时，我就觉得我得到了比书上的爱情故事还要浪得多的爱情。那时，我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男人，至今，我仍为那时的幸福而暗暗高兴，高兴之后就伤感，伤感之后就喝一杯咖啡（我很爱喝酒，但阿兰闻不得酒气，我只能藏住男人的万丈豪情，像小女人一样喝咖啡），边喝边苦笑：哼，哈，哼！
有一次，我喝着咖啡正苦笑来着，刚好被我那十五岁的女儿阿露玛（英语中的香气即aroma的译音，因她浑身香香的，我不愿叫她香妃什么的，喜欢称她“阿露玛”她的真名叫吴舞）看见，她刚洗好澡，吹干头发，穿着一身漂亮的吊带裙子，看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走到我的身边，温温柔柔地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满头的长发亮亮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许久许久，她才说：“爸，你要不是我的爸，我这辈子一定嫁给你。”我们在一起玩笑惯了，经常没大没小的，所以她才会这么对我说。
我问她什么原因。她说：“你这个样子，忧忧郁郁的，太有男性魅力了。我真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你视而不见。”
我朝她笑笑，像咖啡那样苦涩地笑笑。
阿露玛又说：“有一回你到学校来找我，许多女同学都说你帅呆了，还说”
“还说什么？”我禁不住问。
阿露玛抿了一下嘴唇，说：“还说你不像我的爸爸。”
我一听，笑了：“胡扯！不像爸爸，像什么？”
阿露玛说：“他们说你像我的大哥哥。”
我摸着阿露玛的长发，柔柔软软的，心里充满了温情。这个女儿总是诗情画意的，这一点像我。我感到了安慰，但同时也担心，怕现实的生活会把她的浪漫和诗意给辗得粉碎。就像我现在这样。
说实话，单位里也有几个女同事对我有好感，这我知道。但我没这个心思。她们动一动就把我叫去，理由是五花八门的，有的说灯泡坏了；有的说线路太老要换掉；有的说这种台灯不好看，要换一盏好看一点的总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在她们说来，就是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不做是不对的，只好做好它。我在做着事情的时候，她们会主动跟我搭讪，我总是有一着没一着地应着。那个冯玫更有意思，经常拿一些吃的穿的偷偷地塞给我，好象我是个待救济的穷人似的。这让我不开心。我知道她的男人在国外，有三年没回来了，听人说，她男人已在国外跟人同居上了。冯玫自己也像走马灯似地换男友，有两位我还亲眼看到过。对她这种女人，不是我说我清高，我还真看不上。虽说她有着一张大学文凭，可那又有什么！平时，她除了吃、玩、打扮，什么也不干，到现在为止还是个馆员，她的同班同学都早就评上副高、正高的了。
那天上午，冯玫又来叫我去换灯泡。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故意磨蹭着不去。她又来叫了，来时还带来一条大中华的香烟，用报纸包着的。进来时往我的抽屉里一塞，迅速转头往外看了看，嗲声哆气地说：“吴工，帮帮忙吧，帮我换一换灯泡。”
我懒懒地说：“你先走，我就来”我走到她的办公室，把那条大中华香烟还给她，对她说：“以后少给我送东西，我们家不是难民营。”把烟往她桌上一放，问：“哪儿的灯泡坏了？”
她说不出来，吱吱唔唔地一会儿指指这个灯泡，一会儿又说那个灯泡不好。我一看就来气，说：“等你弄清楚了再换吧。”说完就走。之后的几天里，看到这个女人，我连头都不愿意抬一下，眼睛总是朝别处看。她也不给我送东西了，但我知道，她看我的目光里有了一种恨恨的因素在。我装作不知道。
如果不是凌莉，也许一切都还是平静的。
那个雨天，我一直喜欢的雨天，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讨厌了。
那天临下班时，下起了大雨。我们家离单位非常近，一般情况下，我都是步行而去，很少骑车的。所以，平时落雨天用的总是雨伞。
那天下班时，我刚关好办公室的门，走在走廊上。后面有声音叫了一声：“吴工。”不用转身看，我也知道叫我的是凌莉。我停下了，没转身。
凌莉上前对我说：“吴工，你有多余的伞吗？借我一把？我没带伞。”
我说：“就这一把，你拿去吧。”
凌莉说：“哪怎么行，你会淋湿的。”
“我家近，跑几步路就到了，没事的。”
凌莉迟疑着不肯接伞。我说：“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家。”
凌莉的眼光里闪动着兴奋的火苗。我知道这个离异的单身女人对我一直有好感。可我对她没什么感觉。我可不能让她误会，就说：“让我也当一回雷锋。”
我和凌莉从馆里同撑一把伞出来时，迎面来了冯玫，奇了怪了，她不是早下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冯玫打着伞，看着我和凌莉同在一把伞下，先是惊讶，然后“唷”了一声，就从我们身边滑过去了。我们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嘀咕声。
当时，我就想：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把凌莉送到她家的楼下，然后转身就往家走。
回到家里，身上全淋湿了。阿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进门来，不经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看电视。我说：“阿兰，拿件干爽衣服吧，我都淋湿了。”
阿兰说：“你没长手啊？自己的衣服还要人拿，把我当老妈子了？啊？”她将嘴里的瓜子壳狠狠地往餐巾纸上一吐，再不看我。这时，阿露玛从她的小房间里跑出来，说：“爸爸，我给你拿衣服。”打开橱门时，阿兰喝住了她：“阿舞，做作业去！”
阿露玛朝我看着，无奈地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回进房里去了。
阿兰对我的这种态度，我早已习惯。我要求她为我做点事，确实是过于奢侈了，是我不对，是我一时不知天高地厚，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为我服务？我是个“三无男人”：一无官位，二无金钱，三无名气。这样的男人，在现在这个年头，再好夹紧尾巴做人，站在角落头里，不要发出声音，更不要提出任何奢侈的要求，惟有如此，才可以求得一些相对平静的日子。我想通了，这一辈子，只求平静，再不想要什么了。只要在家里，阿兰不要老将一双白眼对着我，晚上睡觉里，不要老是把一副背脊冲着我；在单位里，那些女人不要老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不要老是没事找事地来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生无功，但求无过，就是一个上好的人生了。我常这样来安慰自己。
有些事就猜想不到了。那天我去上班，几个女同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女人多的地方就这样，我见多不怪了。但这一次不一样，女人们一见我来，就停止了嘁喳，慌乱地散开了。没一个像以前寻样亲热地叫我“吴工”了。我到办公室刚坐下来，连茶水都没倒好，陈馆长进来了，面孔上也是一副经霜布雪的样子。她在我对面坐下来，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叹了一口长气，说：“没想到你”我看着她，不知我犯了什么错，等着她给我指出来。
她抓起我桌上的一把电笔，重重地在桌上敲了一下，拖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您怎么说我都行，不过，您得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谦虚地说。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陈馆长问。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陈馆长不相信似地，问：“难道这些天，你没听到同事们对你的议论吗？”
“对我的议论？我有什么好议论的？”我听得莫名其妙。
陈馆长有些气，说：“你不要以为这种事情无关紧要，一个人如果作风有问题，那他的什么都完了！”
我听得不对劲儿，说：“作风有问题？我跟谁作风有问题了？陈馆长，我不明白，请您说清楚。”
“你还装糊涂！”陈馆长气得跟秋天的茄子似地“你是一个有妇之夫，怎么能”
我更糊涂了，我是一个有妇之夫呀！这又怎么啦？我碍谁妨谁了？
这时，我的门口有个人影儿闪过，尽管不是正眼看到，但凭直觉我就知道这人是冯玫，我突然心里有了谱儿，肯定是这个娘们惹的祸！
这么一想，心里反而有底了，说：“陈馆长，您请明说吧。”
“好！我问你，你跟凌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一脸正气，像极了审犯人的法官。
“跟凌莉？没怎么呀？”我心里拼命地搜索着平时跟她的点点滴滴。
陈馆长好象冷笑了一下，说：“没怎么回事？你不会如此健忘吧？”
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件事，就是那天下雨，把她送回家的事儿。我把这事儿跟陈馆长说了。陈馆长问：“就这么简单？”
我如实地说：“就这么简单！”
陈馆长说：“小吴啊小吴，我一直把你当作个老实正派的人，没想到你会”话不说完，她站起来说走了，临出门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心寒，那满眼的不信任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一连几天，馆里的同事们都爱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看我一眼，然而就消失在各个办公室里。见我走过来，也都露一脸说不清是什么的笑容，让人觉得满身爬满了虫子。那个冯玫倒是与众不同，她比往日更爱叫我到她办公室去了，一会儿说坏了灯泡，一会儿又说那个插座不灵光了。我还是照样去修去换，但再不看她一眼。她比先前更爱跟我套近乎，嘴里是“吴工长，吴工短”的，我就跟聋哑人一般，什么都不作理会，干完活儿就走人。
我发现凌莉也在避我。她这些天憔悴下去了。有一次在路上我截住她说：“凌莉，走得正，行得端，为什么要这样躲躲闪闪的？”
凌莉说：“舌头比刀子厉害呀！我能怎么办呢！”
我可怜她的软弱。但没有办法。我对飞短流长的事不感兴趣，她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此一来，我倒显得清静多了，没人来打扰我。
问题是：树欲静，风不止。
那晚是我每月一次的值班，值完班是晚上十一点。到家门前，钥匙插进去怎么开就是不行。我掀门铃，老半天，不见阿兰出来开门。我用手机打家里电话，我在门外都听到家里的电话响了多时，还是不见阿兰出来开门。渐渐地听到屋内有人声，仔细听，是阿露玛起来了，她要来开门，阿兰厉声阻止她。阿露玛说：“妈，你先让爸进来再说吧。”阿兰说：“他有地方去，还回来干什么！”
我隐约地感觉到了点什么。但因心里坦然，也没感到什么担心。我就在门外站着，抽着烟。听着里面的老婆和女儿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
我心里生出了一点悲凉的感觉。这时，雨下起来了，噼呖啪啦地打在雨棚上，像许多人在发怒，比我老婆的怒气还足。
我的腿站酸了，就在楼梯的台阶上坐下来，一支接一支抽烟。钟楼的钟刚打完十二下，楼梯下面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上来了，一男一女，近到眼前，才看清楚，是隔壁老王搂着一时髦的年轻女子。老王根本不提防在深三半夜有人会坐在楼梯上，而且是坐在我和他家的门口旁。老王的妻子出差了，说是去深圳。没想到老王年过半百，还会有兴致打野食。这女子一看就是个不正经的东西！
对于这种事，我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好象老王带进家门的是他自己的老婆。但老王自己先不自然起来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解释，说这女子是她的外甥女儿，说他在妹妹家喝多了，是妹妹让外甥女儿送他回来的。我故意说：“晚上喝多了，是得有人送，否则，倒哪儿睡哪儿，要让民警碰上了，准倒霉，这事儿我碰到过。”其实，我这辈子压根儿就没醉过。
老王听我这么一说，也就信以为真，放心地说：“是啊，我也怕呀，所以还是让外甥女儿送来比较好。”又故意对那女子说：“娟子，舅舅到家了，麻烦你了，你就回去吧。”
那女子先是扭捏了一番，犹豫着不肯动。老王拍拍她的肩，说：“回去吧，啊！”那女子就转身下楼了。
我知道尴尬的事情会在后头，就走到上一层的楼梯口坐着，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难受。果然，那女子走到楼底下又折回来了，走到老王家门口，没待敲门，门就自开了，女子就悄没声地进了老王家。
我坐得腿酸气闷。又回到家门口的楼梯上坐着，屁股发冷。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屋里的声音没了。我估摸着阿露玛已被阿兰骂回去睡下了。我准备着这一晚就坐到天亮。
靠着墙壁上打起盹来，渐渐地入了梦乡。在梦里，不管你身在何处，梦都是一样。在梦里，我是幸福的。阿兰还是年轻时的阿兰，对我温柔体贴；阿露玛也还是小时候的阿露玛，爬在我的肩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的那些同事们对我很好，那个陈馆长还让我做副馆长。我想做副馆长是没什么意思的，但能增加一些工资，这会让阿兰高兴一阵子，也可以给阿露玛买几件漂亮衣裳。在梦里，老王夫妻俩恩恩爱爱的，我还清楚地看到，老王往他老婆脸上响响地亲了一下，惹得他老婆咭咭咭地笑。
我的梦本还可以继续做下去，美美的。但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了。我睁开眼，朦朦胧胧在看到老王家的门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一半，闪出一个人，就是昨晚进去的女子。老王没出来，女子一出门，门就被合上了。那女子见我还在门口，非但不惊讶，还压低声音说：“你老婆真够狠的！下次要是再把你关在门外，你来找我，我陪你。”说完妩媚地给我一个笑脸，然后甩给我一张名片。我点燃打火机一看，上面只是一个化名：爱妮。还有一个手机号码。女子走之前给我一个飞吻，又指着老王家的门说：“这老东西中看不中用，又小器。哼！便宜他了。”
女子下楼后，我也下楼了，不是去追她，而是来到社区的一个小型操场，跟着那些老头老太伸胳膊抬腿。有熟悉我的老人说：“唷，小吴，你们年轻人怎么也来早锻炼了？”我说：“还年轻呢！都中年人了，毛病也来找人了，再不锻炼就不行了。”老人说：“事前预防也对，省得等到老了有了一身的病就迟了。”我边答应边走到一个角落去抽烟，我才懒得锻炼呢，我这身体好好的，一头老虎都打得死呢！但我不能就这么坐着抽烟，必须装模作样地动动腿，伸伸臂什么的。
七点左右，我在饮食店里吃了点东西，就去上班了。
中午的时候，阿露玛神色匆匆地进来了。
我奇怪呀，说：“阿露玛，你怎么来了，不上课吗？”
阿露玛看着我，心疼地说：“爸，你一晚上没进家门，我多担心啊！可妈妈不让我开门，我想等她睡着了给你开门，谁知她就打地铺睡在门后。我不放心你，所以就跑出来看你。”阿露玛说着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爸，我才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呢。”
“什么鬼话？”
阿露玛认真地说：“他们说你和那个谁谁好上了。我根本就不相信。”
“对，阿露玛，你不相信得对。爸爸根本就跟她没什么事儿。”
阿露玛担心地说：“可是，妈妈可相信了，相信得不得了。生气得不得了。我怕她一直不让你进家门。”
我搂着阿露玛说：“没关系，孩子。爸爸心里有数。爸爸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爸爸不怕。”
阿露玛问：“如果妈妈一直不让你进家门，你也不怕吗？”
“不怕。爸爸有你，就什么都不怕。”
阿露玛很感动的样子，又亲了我一口，说：“爸爸，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不理你了，我还是爱你的，我是你的铁哥们，永远都是！”我的脸上潮潮湿湿地爬着什么。阿露玛说：“爸，我第一次看到你流泪，你让我心疼。”
我的泪就流得干干脆脆的，我也不去擦。阿露玛取出一张餐巾纸帮我擦了。擦完后又亲我一口。
这时，陈馆长进来了，一看有一个少女爬在我的腿上亲我，脸都气白了，指着我说：“小吴，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如此胡搞！我”她气得浑身哆嗦着。
我和阿露玛静静地看着她，她气得不轻，嘴唇皮发紫。我心生恻隐，说：“阿露玛，你下来，爸爸的腿有点儿酸。”
阿露玛赶紧下来，坐在我身边，依然静静在看着陈馆长。
陈馆长不相信地问：“她是你女儿？”
阿露玛不悦地说：“怎么？不可以吗？”
我说：“阿露玛，不可以在陈馆长面前无礼。”
陈馆长不好意思起来，说：“对不起，小吴，是我错怪你了。阿露玛我小时候看见过她，没想到长这么高了，出落成一个美少女了，我都认不出她了。”
我笑笑说：“没事的。我对别人错怪我的、误会我的事儿已经习惯了。”
陈馆长顿时拉长脸子，说：“这并不等于说你以前做的事儿就可以过往不咎了。”
我不想跟她谈什么，只是笑笑。握起阿露玛的小手往我脸上一下一下地扶着。阿露玛主动地在我脸上轻轻柔柔地扶着，说：“爸爸，我得回去上课了。你不要担心，有我呢？我相信你。”阿露玛亲了我一下跑出去世了，又转身在门外朝我做了一个怪相。
我的泪静静地流下来。
陈馆长看了我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后来听说，陈馆长还找了凌莉多次，问她到底有没有跟我吴勇有关系，凌莉说没有。凌莉说吴勇那个人很怪，人家喜欢他非常容易，可要他去喜欢别人，真是比登天还难。凌莉还跟陈馆长说：说实话，我心里头也挺喜欢他的，可他就是不爱正眼瞧人。你也知道，咱们馆里有好几个女人都喜欢的，他瞧见他爱上谁没有？
陈馆长听是听了，但不相信。她知道，什么事儿都是无风不起浪的。
再后来，陈馆长再也不找我的事，也不找凌莉的事了，但对我们的态度显然是有了一个大转变。我们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对通奸的狗男女！即便在冯玫这个甘心情愿让我奸她的女人眼里，她都比我们圣洁一百倍。
阿兰始终不让我回家。我也不想让自己的热面孔去对她的冷屁股。我就在一位中专同学赵明的家里住了下来。赵明是个独身主义者，一向反对婚姻。所以，见我在婚姻里如此失败，便少不了借机嘲笑一番，说：“你不是相信爱情吗？你不是急着要结婚吗？这会儿又干吗来了？”说归说，他还是准备了一个房间让我住，还从大橱里取出一床新被让我盖。我还是被感动了。
阿露玛每天中午或放学的时候来看我一下，她不能多呆，怕她妈知道了不让她再来了。她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我还是得着了不少的安慰。有女万事足，我不能再多求什么了。
那天下班回到赵明家里，见屋里坐在一个女人。我进去时只看到她坐在窗前的背影。很年轻的背影。
我的开门声惊动了她，她转过身，站起来，说：“你是吴勇吧？”
我说：“是。”
她走过来，笑着，非常清纯的样子，从穿着上看，像个大学生。但她那股清纯的味儿让人忘不掉。现在的女孩子很少有这一份清纯了。我想：赵明以前的女朋友都不怎么样，惟独这一个，真不错！
女孩说：“我叔叔去买菜了，过一会儿就回来。”
“这么说，你是赵明的侄女儿？”我惊讶地问。
女孩为灿烂地笑了，说：“是呀，我是他的侄女儿。我叫赵雅芝。跟上海滩里的赵雅芝同名同姓。”
我一听乐了，赵雅芝！这名儿确实让人一听忘不了。
赵雅芝在一家外资公司里当翻译，而且当的是法语翻译，听她叽哩咕噜说着法语的时候，我和赵明就相对傻笑，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赵明讲，赵雅芝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没谈对象。
我说：“会不会是受你这位叔叔独身主义的影响？”
他说：“哪儿呀！她太浪漫了！她一心想找一个跟她一样浪漫的结婚。你想呀，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有，就缺浪漫这玩艺儿！有几个人还信浪漫？多肉麻！”
“那你说，现在这人都信什么？”
“信什么？信钱呗！这你都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懂！我懂得有些痛了怕了！
半年了，阿兰还是没有要我回去的意思。阿露玛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不妙，说她妈妈讲过了，一辈子都不让我回家了。让我死在那个女人家里算了。
我有时候也想有那么个女人，有那么一个家，让我死在那里算了。可是，我天生命苦，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我倒是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女人！
阿露玛说，她跟她妈妈解释过多少遍了，爸爸绝对没有另外的女人，只是一个误会。她就是不相信！她就是相信他的老公有了相好的女人了。所以，她要惩罚我！
赵明出长差去了。去西藏，据说要两个月才回来。我有点寂寞。一个人在晚上，在他的客厅窗前抽烟，寂寞极了，好在我热爱读书，我买了一些热销书来读，也借来不少哲学书来读。也写一些文字，都是写给自己看看的，没有一个字发表出来，也没去投过一次稿。这样的文字我写了几十本笔记本。我把它们锁在一个箱子里，像保管着恋人的日记或书信一般。
那天，我正写着这样的文字，我都不知道背后站着一个人，直到背后的人拍起掌来，我才从另外一个世界回过神来。是赵雅芝。
赵雅芝说：“哎，没想到你还是个作家！写得真不错。”她边说把读着我写的文字。我也不去阻止她，让她读去。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她读着读着就笑起来，说：“太好了，你写得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赵雅芝坐在我的对面继续读下去，偶尔抬起头瞧我一眼，红着脸又读下去，不时地插一句：“太捧了！”我看着她的样子，由衷地生起一股愉悦的东西，那张清纯的脸真使人舍不得不去看。
赵雅芝说：“为了犒劳犒劳你，今晚的菜我来烧。”
“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我来烧吧。”
“我烧的菜还不错的，我叔叔最爱吃我烧的菜了，不信你看着吧。”说着她就进了厨房。
我跟进去，打下手，洗洗菜什么的。她说：“唷，看不出，你的手脚还挺麻利的。在家里是不是常做家务活儿？”
“是啊！男人嘛，从将军到奴隶，没有几个不做家务活的。”
“谁说的！”赵雅芝撇一撇嘴说：“男人就该做男人的活儿。至于家务，还是女人多承担一点为好。”
我说：“看来，你将来的先生有福了。”
“将来的先生？哈，还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
“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说出这种悲观的话！”
赵雅芝停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问我：“这么好的姑娘？是你觉得我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嗯，是呀，我说的！”
她盯了我老半天，说：“你是真的认为还是”
我也认真地说：“当然是真的！”
赵雅芝叹了口气说：“终于有人说我是好姑娘了。”
“怎么？以前没人说你好？”
“好是好，不过，他们都说我是活在小说里面的人。”
“能够活在小说里也不错呀！”
赵雅芝干脆停止活儿，洗净手，走到我面前，说：“我是真的好吗？”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好！”赵雅芝哭了，哭得好象有些伤心。我不知怎么办好。她像个纯洁的天使，哭的时候我见犹怜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些乱。我说：“你去客厅歇着吧，我来做菜。”
赵雅芝说：“不，我一定要做菜给你吃。”说着就边啜泣边切菜，那个样子可爱极了，我想去扶一下她的肩，我也想去轻轻地抱抱她，也想轻轻地吻她一下。但都没做，我不能那样。我是赵明的同学，她是赵明的侄女儿。我不能在他出差的时候，怎么了他的侄女儿，尽管那时，我的心里纯明透了，圣洁透了。我像看一幅艺术品一样看着赵雅芝，吃着她做的菜，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温柔柔的幸福。这幸福不同于阿露玛给我的。那完全不一样。
我感谢上苍让我有了这样一种空明纯净的幸福感觉，这是平生头一次。
单位里仍是老样子，同事们对我还是那副态度。在我看来，都不觉得怎么的。陈馆长对我说：“一个人不犯错误不是可能的，重要的是犯了错误要改。”我心里觉得好笑。这个老女人！如果我不是看在她快要退休的份上，我会对她说几句不太客气的话的。可我不想这么伤她。她三十岁上就死了丈夫，带着一个儿子从未嫁过人。她是属于马列主义型的女人，我不想使她伤心，只好让她多说几句，只要她愿意。
我跟阿兰严肃地谈了一次话。阿兰认定我是在外面有女人。我知道我再怎么解释都是没用的，就沉默着。阿兰更就坚定了她的想法。最后，我说：“阿兰，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老这么拖着吧？”
阿兰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就不让你跟那个女人有好日子过！告诉你，我是不会离婚的！”
我说：“我也没说过要离婚呀？”
“你不想离婚？你倒好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也想得太美了！”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悲凉感，这种感觉以前不常有，最近常会冒出来。人说四十不惑。我是越来越迷惑了。人活着怎么会越来越不明白！
从家里出来时，刚好碰上了隔壁老王的妻子。她正用钥匙往门孔里插，见我出来，停止了动作，讪笑着跟我打招呼：“哎呀是小吴啊，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好呀？”她那神色却明明知道我过得并不好。
这女人烦人，我平时不太跟她搭理的，这会儿也只说：“好，挺好的。”转身想下楼。谁知这女人一把拉牢我，神秘兮兮地问我：“小吴啊，我听说你最近好象不太着家嘛？是不是啊？”
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往下走。
女人跟下两步，又一次拉住我的胳膊说：“小吴啊，男人花心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还是本本份份的好！现在这年头，外面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的！你可不要昏了头噢！你该向我们家老王学习，他从不在外面花七搭八的，对我是实心实意地好呀！”
我本来是讨厌这个女人的。这会儿我是可怜她了。
我连厌恶地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我的右手插在裤袋里，触摸到了一张硬纸片，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名片：爱妮。我想起这个女人曾与老王的那晚荒唐事，禁不住看了一眼老王的妻子，这一刻，她的脸上正被幸福覆盖着。我把那张名片一撕为四，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往垃圾堆一扔，逃也似地下了楼。
阿露玛对你一如既往地好。赵明还没回来。我在他家里写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字。阿露玛来看我了，她高兴地说：“爸爸，我很喜欢每次来，看到你在写文章的样子。还有边写文章边抽烟的样子，帅极了！”
我就停下笔，把她抱起来，转上几圈。她就咯咯咯地笑，笑得我真是幸福不过。为了让这种幸福持续下去，我就不停地转着，转着，转到头晕为止。我头晕，躺在床上。阿露玛就像个小母亲一样抚摸着我的额头说：“都是我不好，让你抱着转，转得头昏。”我笑着说：“没事儿，我就喜欢这样的头昏。”阿露玛就附下身子亲我的额头。
有一次阿露玛这样亲我的时候，赵雅芝来了，看到了这一幕。我发现她迅速地转过头去，并迅速地跑了出去。
好在阿露玛没有看到赵雅芝，她仍亲着我，说：“爸爸，其实妈妈心里还是想你的，她就是嘴巴硬。”
我表面上敷演着阿露玛的话，心里着急死了，赵雅芝跑出去了，她会跑到哪儿去呢？她一定误会我了。她一定会想我是个腐化分子了！
阿露玛说：“爸，今天妈回外婆家了，说要晚上十点钟才回家。我想在你这里吃晚饭，行吗？”
“行呀！”我这么说着，心里仍是不踏实。赵雅芝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天好象要下雨了，她会不会淋湿？她是个傻孩子，一定会去淋雨的！
我一边给阿露玛做着晚餐，一边想着赵雅芝的行踪。
所幸，我和阿露玛吃晚饭的时候，赵雅芝回来了。
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为了立即打消赵雅芝心头的误会，我对她介绍说：“这位是我女儿阿露玛。”我又对阿露玛介绍说：“她是赵明叔叔的侄女儿赵雅芝。”
阿露玛一听“赵雅芝”三个字，立马感兴趣，笑着说：“哎呀，你就是赵雅芝呀！”
赵雅芝这才露了笑脸，说：“是呀，我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赵雅芝，怎么样？想不想请我签名？”
如此一来，屋内的气氛活跃了，融和了。赵雅芝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和阿露玛像两个大孩子，说得好开心。我看着她们俩，心里充满了温情和宁静，还有欣慰。
吃完饭，再吃了一点水果，阿露玛要走了，说万一妈妈提前回来就糟了。我送阿露玛下楼，叫车让她打的回去，并嘱她到了家打个电话回来。
回到赵明家，赵雅芝已把碗都洗好了。她刚洗好一盘葡萄，从厨房里出来，见我回来，高兴地说：“你回来了。”
她把葡萄放在茶几上，一屁股陷在沙发里。
我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也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偷偷地看的。那副娇羞的样子招人喜爱。
我问她：“你怎么进来又跑出去了？”
她更加不好意思了，说：“我我以为”
“我知道，”我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知道吗？你这一跑让我有多担心！”
“真的吗？”她身子前倾着，孩子气地问：“是真的吗？”
“真的。”
赵雅芝剥了一只葡萄递给我，我想接过来，她又直接塞在我的嘴巴里，那样子像极了疼爱丈夫的小妻子。我的心头别别地跳起来。我不想自己有这种感觉，但这感觉却紧紧地攫住了我，我有一霎那间的慌乱和不安，马上平静下来了。我深深地吸了口烟，长长地吐出去，看了她一眼，故意说：“你像我的女儿。”
赵雅芝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高兴，说：“那你就把我当你的大女儿吧。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爸爸就好了。”过了一会儿，赵雅芝说：“其实，我挺羡慕阿露玛的。”
“羡慕她什么？”
她的脸明显地红了起来，嗫嚅着说：“羡慕她可以亲你。”
我不敢再去看她一眼。我知道她的炽热目光像五彩斑澜的地毯一样朝我铺张过来。我站起身去倒开水。赵雅芝说：“我去倒吧。”我们同时去拿那只杯子，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迟迟地不挪开，我的手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两只手就停在那只杯子上。赵雅芝的手爬到我的手背上，是一点一点爬上来的，温温暖暖的，然后又把她的小手一寸寸地挨进我的手心里，示意我握着她。她的手真的像阿露玛的小手，温温软软的，可爱极了。可我马上把手张开了，并让她的小手从我的手心离开。其实，我并不想放手！
我真的并不想放开她的小手。看到她转过身轻轻地哭了，我有些后悔。我想再让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掌心，使她转泣为啼，可我心到手不到。我就看着她抽动着小肩膀悄悄地哭泣着。我只对着她的背影说：“傻孩子，别哭了，好吗？”
她哭得更厉害了。啜泣的声音变成了“呜呜”声。我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拿过去，一张张仔细叠在一起，然后，把这几张纸像毛巾一样蒙在脸上。这些餐巾纸一下子就湿了。我又给她增加了一些，她又重叠上去。我说：“别哭了，去洗一下脸，回头咱们说一些笑话，行吗？”
她终于站起身子走进了卫生间，过了好一会儿，她出来了。看上去是化过妆了，但哭泣的痕迹尚在。就是这些哭泣过的痕迹让我心疼得要命。我从没这样心疼过一个人，包括阿露玛。我对面坐着的这个姑娘，虽说有二十八岁了，但在我的感觉里，她只有十八岁！甚至比十八岁的姑娘还要单纯，还要可爱。她没有二十八岁姑娘的世故与老倒，更没有二十八岁姑娘的岁月印记。她的皮肤细腻红润有光泽，粗粗看上去比阿露玛的还要好。尤其是那一头长发，披在肩头，柔柔顺顺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长发斜在一侧，朝我看一眼，又看一眼，我就醉了。这个时候，我忘了自己是个四十岁的男人！感觉上自己至多二十岁！
阿兰在年轻的时候，身材挺不错的。也是一头长发，但却没有那一低头的温柔与怜弱。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把阿兰爱得要死。阿兰不嫌我穷，不嫌我地位低，我觉得她的内心比外表更美。我希望我心目中的阿兰一直是这个样子的，秀外慧中，贤淑通达。可我亲爱的阿兰，一天天被现实的生活灌输得疲惫交加。她渐渐地知道了爱情不能当饭吃；她渐渐地知道了爱情没有金钱有份量；她渐渐地知道了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和权力比爱情更重要；她也渐渐地知道了我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她渐渐地学会了将她曾经对我常说的“你是我的世界”变成了“你真是一个无用的男人”！然后把喊我为“无用”当成了习惯用语。她常对阿露玛说：“阿舞，你去喊无用来，我有话对他讲！”或者说“阿舞，无用呢？无用死到哪里去了？”
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这并不是我故意说阿兰的坏话，为我自己开脱罪责。说实话，我内心是想跟她过好日子的，过一辈子平淡而乏味的日子，只要她不嫌我。可她天天嫌我，似乎一看到我就不是个味儿，就开始唠叨，没完没了！我想没有男人是喜欢女人在他跟前唠唠叨叨的，除非他的精神不正常。
开始的时候，我把阿兰对我的唠叨当成是爱。时间一长，我就烦死了。打小我就怕唠叨。小时候母亲对着我唠叨，成人后老婆对着我唠叨。阿兰由于爱唠叨，所以她的下巴肌肉特别以达，侧身看过去，她有三层下巴。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不唠叨也跟着发达了，满身都是赘肉，走起路来，那些赘肉就颤颤地动着。她坐在那把椅子上，那些赘肉就从椅子的空隙溢出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原本好好的一个人，何以会变成这样！变成这样，我倒可以忍受，说不定哪天我也成了男沈殿霞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怪她，可恶的是她烦人。她老说嫁给我亏了。她老跟她的那些女同学去比，她说哪个女同学都比她嫁得好。我说那是人家女同学的命比她好！她听了气坏了，整整三天没给过我好脸色。饭也不烧衣也不洗，一进门给你个大白眼！
我是越来越厌倦这份生活了。我甚至不太想回家。每天下班时，我总在街道上绕圈儿走，走了一回又一回，直走到没法儿再拖下去了，才百无聊赖地回到那个家，耳边马上就想起阿兰的唠叨声。有一次情人节，路过一家花店，想起恋爱时，阿兰很爱花，可买不起。我就想弥补一下，也想趁机浪漫一下，或者说是想讨一下阿兰的欢心，让她也惊喜一回，于是买了一大束玫瑰，兴冲冲地回到家，本想让她给我一个奖赏，哪怕一个微笑。当我把藏在背后的玫瑰献给她时，她的一双眼睛就突露出来了，一张脸霎时拉长了，说：“唷，什么时候学浪漫啦？你也不想想，这一把花要多少钱呐？啊？我看你是越活越有趣了，年纪一大把，还学小年轻。你看看，这花儿能当饭吃吗？啊？”
我把那一束玫瑰扔进了垃圾筒。阿露玛去拣了回来，说：“爸，我很喜欢花的。你看这花多好看呐。”阿露玛将这束花珍藏了一个多月，还不肯扔掉。阿露玛悄悄地对我说：“爸，我做你的小情人好吗？以后的每一个情人节，你送我一把玫瑰，送妈一把青菜。”我亲了一下阿露玛，难得这孩子懂我。
下一个情人节，我就真的悄悄地买了一束玫瑰给阿露玛，买了一把青菜给阿兰。她没白我眼，只是不理不睬地接过青菜洗了起来。饭桌上，我不敢吃那盆青菜，好象那盆青菜是玫瑰做的。我看到阿露玛也没吃一筷青菜，只有阿兰像吃草一般吃着那盆青菜。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单位里仍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凌莉看到我依然避开；冯玫不太叫我去修什么东西了，她心虚得很，这我知道。但我不想当面揭穿她。她知道由于她的臭嘴，我老婆已经不让我回家半年多了。这让她越来越见不得我。就是路上偶然遇到，她也慌慌张张地躲避开去。听说她的办公室灯管坏了，也没叫我去，而是叫了外面的一个男人来换的。
我乐得清静！每天喝喝茶，看看报纸，再不就是看看书，或写一些自己的文字。陈馆长不可能因为我的清闲而撤了我的职！我是热爱劳动的，只是没活儿干！
那个春季总下雨。整天滴滴嗒嗒，跟个月经不正常的女人似的！我讨厌这种天气！
下班时，窗外仍在下着大雨。我想等雨下得小一点再走。我看着窗外，那些女同事们一个个穿着雨披骑着车儿走了。整幢楼里大概就剩我一个人了。但我喜欢这种清静，就想再抽一支烟走。隔着窗外的雨帘抽烟，感觉特别的好，外面就是月湖，湖面上氤氤氲氲、曼曼妙妙的雾气，忽聚忽散，忽明忽暗，像个淘气的女孩子，不，像个纯洁害羞的女孩子。我想起了赵雅芝。这个傻孩子已经有两天没来看我了。不知道她好不好，该不会是病了吧？
我想打个电话过去问一问，但又觉不妥。对女孩子我不能太主动，我怕会给对方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我是个带着镣铐生活的人！我的笑总靠一些外力来支撑，而我的沉重与疲乏甚至消沉，往往是不需要什么铺垫的。我是个在生活面前已经下跪的男人，我曾经的梦想与浪漫的想法，都一点点消蚀掉了。像儿时剥玉米一样一颗颗被剥掉了。我多想把它们重新拣拾起来，重新排列起来，然后再对它们怀着憧憬的心情去剥着它们。但一切像流水，一去不复回。江水长东，人生长恨！信然！
我真的是越来越讨厌这样的生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
至于是什么活着，不知道。
阿露玛打来一个电话，哭着说她妈妈被车撞了，住院了。
我问了医院名称，关上办公室的门，急匆匆朝外赶，路经陈馆长办公室时，听到一阵阵呻吟声。我停下，推开门，看到陈馆长躺在地上，卷曲着身子，很痛苦地呻吟着。
我说陈馆长您怎么了？
她无力地指了指肚子的一角，说：“这里痛得厉害，大概是得了什么急病了。”
我说：“我正要去医院，顺便送你去吧。”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桌子边上，我蹲下身子，背着她到外面马路上去打的，刚出馆门，另一侧转出冯玫，她看着我背着陈馆长出去，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没等她说什么，我与陈馆长就坐进了车里
阿兰被车撞了一下，当时只是吓昏了，没什么大碍。脸上擦去一块皮，手臂上也流了一点血。我把她接到家里，原想她会就此留下我的，没想到一送她到家里，她又对我白眼了，说：“你去吧，死到那个女人家里去吧，一辈子不要回来！”
阿露玛忍无可忍，说：“妈，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爸爸根本没有什么女人，他就一直住在赵明叔叔家里！”
阿兰冲着阿露玛吼道：“没你的事儿。”又冲我喊：“你走，一辈子不要让我看到你。你这个臭男人，没钱还花心，我让你一辈子过得生不如死！”她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说：“就这么坐一会儿都不行吗？”
她抓起一只玻璃茶杯说：“不行，一刻都不行。”
我仍坐着。她就将那只茶杯扔过来，扔在我的手背上，杯子碎裂了，我的手背被割开一个口子，血就那么流下来。阿露玛拿来创口贴让我贴上，对她妈说：“妈，你怎么能这样！太过份了！”
我捂着手对阿露玛说：“宝贝，没事儿，爸走了。”
阿露玛像个大人似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送我出门，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爸，我会经常去看你的。”我点点头，望了她一眼，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我是个没家的人了。
回到赵明的家里，赵雅芝在搞卫生，还把我的脏衣服洗了。我一进门，她就冲我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也冲着她笑。其实，一看到她，我的心就干净起来，刚才的所有不快都一扫而光了。
赵雅芝做好家务，洗完手，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取出一支烟，说：“你抽烟吧，我喜欢看你抽烟。”这孩子，跟阿露玛一样，也爱看我抽烟。
我去接烟时，赵雅芝看到我的手背在流血，惊叫起来：“呀，你怎么会流血的呀？”
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小心擦破了一点皮。”
她就奔进赵明的房间，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盒子，取出药棉、碘酒之类的东西为我消毒。她握着我的手，清理伤口时的那份小心和心疼，让我感动。让她握着手时的感觉太好太好了，伤口的痛算不得什么了。她为我清理上药完毕，问：“疼吗？”我笑着摇摇头。
真的，这点疼算什么！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问：“是她打的吗？”
我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划的。”
“不，你骗人！这伤口明明不是划的！”她肯定地说。
我不想了。不知怎么的，在这孩子面前，我竟然想哭了，眼睛湿润了起来。我喝力仰着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可还是掉下来了。她抽了一张餐巾纸帮我擦了擦，抱住我的头说：“哭吧，没事的。哭了就好了。”
在她小小的怀里，我居然一动也不动。她的身上居然也有阿露玛身上的香气。
我不想陶醉在这份香气里迷失了自己。我对这种香气无法拒绝。但我必须拒绝它。我把头抽出来，跑进卫生间洗脸，半天不出来。我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未老，却憔悴。鬓边已有依稀的白发了。眉宇间夹杂着这么多忧郁与沧桑，眼角边满是疲惫和无奈。我为自己可惜了一声，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我只靠在门背上，一次一次地作着深呼吸，我要尽快平静下来。我不想在赵雅芝面前流露太多的脆弱与无能，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啊！
待一切平静下来后，我出来了。赵雅芝像只小猫一般伏在沙发上流泪。
她见我出来，马上站起来说：“你没事吧？”
我笑了笑：“没事儿，挺好的。”我为她擦去了泪水。
“勇哥哥”赵雅芝说：“我想”
“勇哥哥”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称呼我，而且称呼得如此独特，这个称呼让我感到了一种被依赖的幸福，让我觉着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我顿时感到自己高大起来，一种无形的责任感顿时涌遍了全身。原来，我是如此地渴望被依赖！天生男人，没有一个不渴望被心爱的女人依赖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我能不能我”
我爱极了她那个样子，像个孩子似的，对我充满了依恋与依赖，那副娇羞欲说的样子，我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我太喜欢女人的这个样子了！
“你说吧，我听着。”我的声音充满了柔情。我明知这样不好，可我忍不住。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与美好，我没有办法不对她充满柔情。
她说：“你闭上眼睛，我才敢说。”
我闭上眼睛。
她说：“你不许耍赖，不好睁开眼睛的。”
我说：“绝对不会。”
我感觉我的脸旁有一股细微的热气喷过来，柔柔软软的热气香香甜甜的，令人心醉。我闭着眼睛，似乎仍能看到她的模样，抿着小嘴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眼睛里藏着许多许多的话。
我的左脸上被一个热印子印了一下。我睁开眼，她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她的嘴唇仍微微地张开着。
沉睡了许久的欲望被唤起，心里面有无数个虫子在奔走呼号。孩子啊，我有罪！面对你，我有欲望了，如此强烈的欲望！我的脸热得如同在笼子里蒸过一般，我的脸上冒出了汗。
她说：“你热吗？”
我点点头。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必须！我冲出门去，冲下了楼梯，冲到了大街上，又冲到了公园里。我坐在那条长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好象刚跑完了一个马拉松。
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怎么能对赵明的侄女儿产生这种不应该的念头！她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啊！我怎么可以
一连几天，我不敢去赵明家。我就躺在办公室的一张旧沙发上过夜。陈馆长自从我背她上医院之后，对我客气多了，知道我回不了家，就对我住在办公室的事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头摆平了，另一头又翘起来了。馆里又有了新说法，说我是一个十足的花痴！不管嫩草还是老草都要啃！上一次与凌莉搭三搭四，后来又跟陈馆长勾搭上了。所以，陈馆长才会让我躺在办公室里，鬼才知道这是什么意图呢！
我倒是没什么，人家说我一件事也是说，说一百件事也是说，无所谓的，可苦了陈馆长了。她百口莫辩！她才知道上次肯定是错怪了我和凌莉了！
尽管她是一馆之长，但在谣言面前同样无能为力。她不知道这个谣言从何而起，又不知该对谁去澄清，只好打落门牙和泪吞。只有我知道，前后两个谣言都是冯玫的杰作！
我不想跟她这种人去理论什么！
阿露玛说她到赵明叔叔家找我找不到，就找到馆里来了。她问我怎么不去赵明叔叔家住了？我说住在馆里方便些，省得来来回回地跑。她毕竟还小，也不多问。只说她有一次看到赵雅芝了，她好象比以前瘦了好多。
阿露玛还告诉我，她妈妈知道了我的第二次绯闻了，气得大骂我不得好死！阿露玛说：“爸，妈怎么那么傻呢？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个陈馆长都快退休的人了，人又长得难看，我爸怎么会喜欢她呢？”我说你说得对，你爸不可能会喜欢这种人！让他们去说吧。爸心里踏实着呐！
阿露玛开心地笑了，说：“爸，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儿！”我抚摸着阿露玛的头发，又想起了赵雅芝。那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的心痛了起来。取烟抽着，烟雾笼罩着我。阿露玛隔着烟雾看我，说：“爸，我就喜欢看你抽烟，太妙了！”赵雅芝也喜欢看我抽烟。
在阿兰跟我呕气一年之后，我下定一个决心：换一种活法。
我辞职了，离开了我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博物馆。
我再也无法在这种机械无聊俗气的单位里呆下去了。
我也不想再与阿兰这样僵持着。
我在下定决心过另一种生活之前，我真诚地找阿兰谈过一次长话，我说：“阿兰，我是真诚的，没有欺骗过你。你所听到的所有谣言都只是谣言，并不是事实。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我现在决定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别处去过日子。我要换一种活法。我不想让自己像一支点不亮的蜡烛，过着不燃烧的生活。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露玛，还有赵雅芝。
但阿露玛似乎长大了，她很理解并支持我的决定。她说：“爸，你走吧，你走多远，我都爱你。”
赵雅芝对于我的决定，先是沉默，然后，她说：“也好，总比那样死窝着好。”我离开她时，她有一个请求，请求我吻她一下。我做了，我像吻天使一般吻了她，内心充满了圣洁的情感。赵雅芝再一次把她的小手放进我手心里，让我握着。我把她的双手都握在我的双手里。我的心痛了起来。我怕自己克制不住奔腾的情感，逃也似地冲出门去。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远离都市的小岛里。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四个月零十七天。
这个名叫月泉的小岛，原来住着不少渔民的，现在，他们大多到了城镇或县市生活。他们边打工边让孩子在城镇里读书，有了一定的资金之后，就在城镇里买房子住下来。岛上的房子就空余着，村子里只剩下几位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或老头子。我所居住的那个村里，只住着五位老太太。我就租住在人们称她为“佛手婆婆”的房子里。佛手婆婆年轻守寡，她丈夫出海打鱼时，遇上风浪，葬身海底，尸骨无归。那一年，佛手婆婆才三十岁。膝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拉扯大，嫁的嫁了，娶的娶了，没一个孝顺的。她就住在老屋里，自己种些农产品养活自己。
佛手婆婆非常喜欢我，她开始时决不收我房租，我不肯。她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点。平时，我就帮她干些力气活，旁人看过来，像是母子两个。我在那里，学会了做农活，习惯了泥土的气息，能够分清季节的变化，和听出各种鸟儿的叫声了。
那个小岛非常幽静，村子座山面海，一支溪水自山而下，清澈见底。那水清香甘甜，百喝不厌。空气好得不能再好，四个月下来，我的身体好多了。现在想起在城市里的那一截日子，简直是我的前生，想起来都都有些恍惚了。
我一般在上午做点农活，下午和晚上写作或看书。也看看电视，只是没有报纸，好在我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可以在网上浏览新闻。但奇怪的是，看到那些新闻，总好象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离我遥远得很。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在岛上各个角落游走。佛手婆婆说，她都没走遍月泉岛。我走到一村，就住下来，反正村里有的是房子，村民们都好客，不愿收住宿费。我临走时总要给他们一些小钱表示心意。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作了详细记录，并描绘了一张图形，图上画的都是一些别人不注意的东西，譬如哪一个村子里有明代的石牌坊；哪一个村子里有宋代的陶罐；某一座小山上有一个天然石洞；某一条小溪里有一种氡的成份等等。走遍全岛之后，我就静下来整理笔记，有计划地写下了许多文字。
我也不知道写下这些文字有什么用。当然，为了生活，我也开始投稿了，将我原先的文字一封封投出去，居然十投九中，换来一些小稿费，足够我在岛上生活了。岛居的日子简朴宁静，花费极小，所以，我过着边耕边读边写的日子，并不感到局促，相反，倒有了一种鱼入大海，鸟归蓝天的自在感。才知道，一个人生活在岛上，与世无争，功名利禄都成了天上云烟，名与利在这里不如一棵大白菜有价值。每次采割自己种出来的疏菜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佛手婆婆有一次对我说：“阿勇，你还年轻，老住在这里总不是回事，你难道不想你的婆娘吗？还有你的女儿？”
说实话，想婆娘，我是不想的，可我想极了阿露玛。做梦都想。还有，还有赵雅芝，她们是我的两个孩子，我时常想起她们，一想到她们，我的心就变得柔柔软软的，似乎所有的人生遭际都被她们的爱情冲走了。我生活得日渐明净起来。
有一天，村里的海蟑螂大妈给我送来一封信，说这个岛偏僻，十天个半月才能到一次信。我一看信的日期确是过了好多天了。信是阿露玛写来的。阿露玛说自从我走后，她妈就后悔了，说不该对我如此绝情，不该绝情到让我厌世出走。她想通过阿露玛叫我回去。并且说回去以后，再也不提从前的事了！一切都让它过去。阿露玛在信中再三说：“爸，妈说让我们换一种活法，一切重新来过。你看呢？”
我所说的换一种活法，并不是要去重复，历史是过去了的东西，历史如流水，过去了就算了，去摹仿或重演历史，是难受的，粘滞的，毫无新意的。我对摹仿的东西头痛。所以，我在给阿露玛的回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现在正在过着另一种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已经换了一种活法了，如果再换一种活法，那就等于重复过去。我不愿意！我请阿露玛原谅。并对阿露玛说：“宝贝儿，爸想你，梦里梦外都想你。我想，有可能的话，等你放暑假了，接你来岛上住一段日子。你会喜欢这里的。但这里不是你久呆的地方。你还是个孩子！你的天地很广阔，你要飞到外面的天地中去。我的祝福时刻陪伴着你，陪伴着我的宝贝阿露玛。”
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岛居的生活。我的脸色晒黑了，村里的婆婆大娘都说我不像个城市人了。我听了非常高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的手臂肌肉鼓突出来，腿上的肌肉也结实起来了，我对自己的收获满意极了。
然后，我又接到了赵明写来的信。赵明把我骂惨了。他说我不该如此轻率地离开了城市，离开了自己心爱的人。老婆讨厌可以理解，但不能殃及无辜。他的侄女儿赵雅芝得了一种严重的病，无药石可救，只有求救于我了。赵明在信后骂我道：“你这个浑蛋！你这个该死的浑蛋！你既然爱上了雅芝，为什么又一逃了之？她哪点配不上你了？啊？你要是不回来，万一雅芝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
我的心乱得一蹋糊涂！我听不得雅芝病了的话。我舍不得这孩子哪怕有一点点的病。我的心痛得厉害。我在心里呼喊着：“宝贝儿，你不要生病。你一生病，我就完蛋了。”
我想忍着，我想硬起心肠。但我还是拿出闲置多时的手机，给赵明打了一个电话。赵明一听是我便骂：“浑蛋！你在哪儿？”
我说：“雅芝在哪儿？她好吗？”
“好个屁！你自己跟她说！”
我就听到了雅芝的哭声：“勇哥哥”便哭得昏绝过去，半天没有回音。
我又听到了赵明的骂声：“狗娘养的！你到底回不回来？啊？你给句爽快话吧！要是不回，从此以后，你再也甭想见雅芝了！”
电话挂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我好不容易过上了另一种满意的生活，难道就这么结束了？我若一回到城市，肯定又是“涛声依旧”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登上月泉岛的客船了。那一张旧船票还能凑效么？能吗？！
那一晚，我流泪到天明。在黎明的鸟叫声和涛声以及泉声中糊里糊涂地想睡去，却又睡不踏实。佛手婆婆来叫我吃饭。我对着那碗饭吃不下。佛手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东西哪里说掼下就掼下的呀。只要眼睛不闭，什么事都掼不下的。”
我又回到了城市，那个让我厌倦的城市。
我先是回到家里，阿兰像换了一个人，对我体贴入微，使我恍惚得如同娶了另一房妻子。但面对她的体贴与关心，我感到了空前的隔阂与疏离。我犹如走进了一家饭店，妻子的体贴好比是一个服务员对我的优质服务，我不自在，不自在极了。不经意间，就有了一种恐惧感。我怕这样的生活了。我似乎已习惯了岛上的那种生活，自由自在，清风明月、泉声涛鸣、佛手婆婆的饭菜、海鲜的滋味
我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去赵明家。赵明上班去了。赵雅芝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她见是我，飞扑过来，一声“勇哥哥”就瘫软下去，卷缩在床上，泣不成声。这孩子消瘦多了，脸上没了血气，身子贴在床上，看上去只悠悠一脉，令人心疼。我禁不住抱住她，说：“傻孩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鼻子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她说：“好哥哥，你带我走吧，无论你到哪里，都把我带着。”
我说：“我去的那个地方，并不适合你住。你还年轻，你应该生活在城市里，好好的。你应该找个好青年，结婚生子成就事业，不要跟着我去吃苦。”
她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吃苦。什么苦都愿意吃。”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阿兰对我说话的情景了。历史好象在重复，我的心颤栗了一下！看着眼前的雅芝，我想起了从前的阿兰，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美好愿望。
赵雅芝说：“勇哥哥，我知道你厌倦了原有的生活。我想通了，我要和你一起换一种活法。不管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好不好？”
我曾经好多次幻想过，偷偷地幻想着要和赵雅芝生活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我会爱她宠她宝贝她一生一世。这样的幻想如同一首好听的歌，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从来都不曾厌烦过。尽管那时我对她的情感没有多大的把握。
可现在，面对她发自内心的哭求，在确证她爱我的情况下，我突然生出一股茫然的东西来，那股东西云遮雾绕地缠裹着我，我无法拿正眼去看她的眼睛，甚至连冲她点一下头的勇气都没有。
我要不要和她去过另一种活法呢？我要不要把以前梦寐以求的梦想随便拿来付诸实现呢？到底要不要呢？
我不知道。真的是不知道！
我突然觉得起着这个“换一种活法”的念头都累。
赵雅芝仍在深情地叫着：“勇哥哥，带我走吧。”
我把头转向窗外，白茫茫的天空有一行鸟儿飞过。
我又将目光收回，落在赵明家的酒柜上，里面摆满了酒。
我想喝酒。
越雅芝还在叫：“勇哥哥，你带我走。”
等赵明回来时，我已喝得差不多醉了，根本不理会赵雅芝的声声哀求。他看我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并狠狠地把我推倒在沙发上。
我只听得赵雅芝的一声心疼的惨叫：“不要打我的勇哥哥”
赵雅芝的叫声像大海里的波浪。而我仿佛就置身于波浪中的船上，在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与疼痛之后，沉沉地睡过去了
2002年5月13日至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