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没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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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六释刚走出墓地，电话响了。
“喂，六释先生，您好！我们对您妻子的过世”
六释想挂了电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问：“你是谁？”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就说：“我是西昆出版社的王社长，想问您的书稿怎么样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墓园，依然是那个孤独的看门人，在哗啦地锁着那扇铁门。他已经熟悉了那种景况，他却是很地依恋着那墓园了。在暮色里，那一片死气，在恣意地翻涌，荡漾和弥漫了整个的空气。他沉默不语，似乎忘了打电话的事儿了。他就是那个姿态，半转着身子，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像个黑色的雕塑。
“六释先生，我知道现在给你说这事儿，有点儿不合适”
他惊醒了一般，就说：“随时让人来拿好了，我已经整理好了。”
“那今天怎么样？”对方明显地非常的欣喜，急切地就问。
他也觉得今天拿走书稿比较合适，就看了看表，下午六点半了，就说：“九点派人来我家拿吧！”还没有等对方说话，他就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停在墓园外的车，脸上突地抽搐了一下，停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晚风起了，盘山路旁的树摇摆着，晃荡着。他无心去看车窗外的一切，就盯着前面的路，开着车。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他的妻子的身边，想起了妻子的那块墓地，也想起了他亲手撰写的墓志铭。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了，没有顾得去擦，就滑了下来，是两滴清泪。
到家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八点差一刻，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有时间！”进了屋的时候，一种抽空的感觉迎面而来，他就立在了门边。他想，如果妻子还在，会热情地迎上来，帮他脱掉那风衣，挂起来。然而，在那屋子里，没有半点儿的响动，除了墙角的那台座钟走动的“嘭嘭嘭”的声音。他关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就没有锁，只是轻轻地掩上了。
他径直地走进自己的书房，看着书桌上的那本书稿，已经很久没有动了。那书稿上面已经是轻蒙了匀匀的尘，在那灰尘下，还能看得清他手书的题目：生在死的边缘。他看了，心就是猛地紧缩，一阵抽搐和绞痛随之而来。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书中，那一幕幕的生死离别，以及他的苦痛的思索。他的头又开始痛了，看着桌子角的高效的去痛药，并不想吃的。他说：“不用了，所有的折磨都让它见鬼去吧！”
“当、当、当”客厅的座钟响了，他数着每一响，八点了。“时间不多了！”他告诉自己。然后就拿起了那部书稿，离开书房，把它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很显眼，在惨白的灯光下，就见了赫然的那几个扭曲地舞动着的毛笔字：生在死的边缘。
他布置好了一切，就忙地去关窗，拉紧了窗帘。他叹了口气，就奔进厨房，打开了煤气，一股温暖的芳香的气流，就注进了他的鼻孔。他深深地吸了进去，像迷恋着尼古丁或者鸦片的烟民一样，且自享受着。他随手又拿起了案板上的水果刀，那个他的妻子曾经给他削苹果的刀子，现在看来，已经很冰冷了。但是，让他温暖的是，他在寻他的妻子，因为这温暖的气体和这锋利的刀子。他再次地深深地呼吸，就挽起来左手的袖子，一刀就划过那跳动的血脉。他像个吸嗜鸦片的，享受着那煤气的芬芳，微笑地看着那红色的蚯蚓，在左手边爬动，然后在“啪啪”地溅落在地板上。他迷醉似地，享受着这种生死边缘的快感，欣赏着那血落地的音乐，是一则简单的曲子。
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微笑着，他和她都是微笑。眼前是迷雾的，他知道还是有他的妻子，他想伸手，想再次地抱着她，但是手臂却抬不起了。雾，在弥漫，如死的快感在向他压迫来。他没有痛苦地，期待着，期待着死的快感
1
六释像个黑色的幽灵，在墓园地游荡。
他早已读遍了那些墓志铭，早已经熟悉了每个墓碑的模样，每个灵魂的栖息地。他穿梭在林立的墓碑中间，任神思流淌。
他在写自己的最后一本书——生在死的边缘，只有在墓地，他才能找到灵感。只要他看到那些墓碑，看到那枯草萋萋中，或艳或枯的花，他的思考就顺利地进行，他才能感觉到生与死的搏斗，生和死的较量。
他习惯了在这里漫步，看着淡的或浓的雾中，远处模糊的山影。或就坐在某个灵魂家园的门口，像个忠实的朋友，聆听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每一次的默坐，都让他有新的启发和感触，都让他痛苦的灵魂不安的心短暂地享受片刻的安静。他思索着生与死，思索着灵魂的最终的安享宁静的所在。有的时候，他就如摆脱了肉体的鬼魅，是他的思想在开启死生之门的墓地跳舞。
偶尔，他也能看见一个两个的人，在墓地里徘徊，带着不安和悲伤，在凭吊。一个衣着黑色的女人，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花，伫立在一个墓碑旁。他在另一个墓碑的后面，回头张望着，看着那沉默如悲怆的影子在纠缠着那可怜的女子。他不忍了，在这个世界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个妻子失去丈夫，有多少个儿子失去母亲，有多少个父亲失去爱女他同样地痛苦，疼痛如他的头，在忍受着强烈地翻涌着难忍的揪扯。他看着那束放在碑座上的白色的菊花，在那女子走后，依然是那束花在宁静地陪伴着那个不安的灵魂，还有他。他看着远去的那女子的背影，就站了起来，一阵眩晕，使他暂时地失去了视力和听觉。那种短暂的昏迷，让他在眼前的一片黑中，看到了幽灵的舞蹈。他摆脱了，他不想让自己在这种媚惑中，失去理智。他强忍着，缓慢地走到那女子刚刚伫立的墓碑。他重新地摆正了被风吹歪的那束白色的菊花，说：“朋友，安息！”
他是这儿的所有的灵魂的最忠实的朋友，只有他，才日复一日地来看望，也只有他，才能聆听到那些灵魂的声音。他们也是他的最忠实的朋友，总是很信任地把自己的故事和感想，不差分毫地与他分享，让他的思绪得以延续，让他的书稿在不断地扩充。那是生和死的对话，是生和死的肉搏，是思想的闪光点的最可贵的光火。
他在墓地，总能听到风在低诉，是一种来自天籁的最奇玄的音响。他想破解，想扣问，想追寻，只是他的肉体在风中飘摇，如纸般无力。他像飞纸的碎片，在风里，想自主地思索，却连自己都无法把持。他的飘摇，像他迷醉的痛苦的扭曲的舞蹈，在生的尽头和死的边缘。他没有放弃，他说总有一天，他会破解生命的密码，让灵魂得到最完美的家园。
风，舔舐着他风衣的衣袂，拂动着他杂乱的头发，吹皱了他的秋池。在迷离中，他似乎又听到了一种声音，是种召唤，让他躁动不安，又深深地被吸引。他想走过去，钻进去，去地下寻觅这种声音的所在。是在地心吗？他询问着自己，又是沉默，宁静地仔细地辨认那声音的所在。是在天上。那声音是非常地遥远，在一片空里，是种空鸣。他感觉着遥远了，是不可及的，心却是出奇地痒，还是好奇。
每次他都能听到那奇怪的声音，似幽灵的暗语，似天使的歌谣，似仙班的鼓吹。惟有的，他只能在墓地里如幽灵般行走，在碑林里穿梭，跳着自己的独步舞。整个下午，他都在墓地里，直到月上星起，直到他的朋友自由地出走，分散到他们朝思暮想的地方。他也随着那飞舞的灵魂，随着风，离开墓地。
“走了？”是那个早已熟悉的守门人，脸上是熟悉的微笑。
“恩！”他的话不多，甚至有点口吃，沉默甚至让他遗忘了话语，或许是幽灵的暗语在作祟。
“明天见！”老人在他身后说着，他很是熟悉了。
他钻进自己那部黑色的车里，放着录来的天籁的玄音，开往山脚下的城市。
7
眼前的迷雾渐渐地散开了，六释微微地睁开眼睛，是一片白。
这就是死的所在吗？他暗自地询问自己，他感觉到熟悉却又非常的陌生。他不敢动，就静静地盯着上面的一片白，这就是那个纯净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失落没有感觉的世界吗？他苦苦地思索，原来死后是这样的！他不相信了自己，他想试探自己死的感觉，手却是无力的，被缚了，身体也动不了的。他就感觉着莫名其妙的，糊涂地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眼睛盯着那片白。
“你醒了？”是个姑娘的声音，同时，他也闻到了一股药水的味儿。他侧转了头，模糊地看见一个身着白色的女孩子，微笑地看着他。他突然地战抖了一下，她是上帝给他的天使？他轻轻地问着自己，并不敢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询问。
“我叫若兰，是专门看护你的护士！”她的声音很甜，眼睑上就显着温柔的笑意。
“护士？”他惊奇地喊了一声，但是说出来却是微弱的。
“是的呀！是一个编辑把你送到医院的，他说要不是他提前去，恐怕你你都昏迷了三天了”她似乎看到了他脸上的变化，就没有再说下去，然后就沉默地心疼地看着他，满眼的爱怜。
这是医院？他得想想，好好地想想，他需要安静，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绪，那团乱麻般的思绪，再次地让他痛苦不堪。“我没有死？”他问着自己“怎么回事呢？”他记起他看到了妻子美丽的微笑着的脸，他想去触摸，想去捧着，却就又没有了。雾，又是迷雾，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找不到。怎么就又在医院？他痛苦不堪地，苦苦地思索着，他记得那爬动的红色的蚯蚓，他记得那“啪啪”的血液溅落的声音，却又在医院。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思索，不再去考虑，他的头疼得让他难忍。
“要吃点什么吗？”若兰轻轻地问他，然后就拿着一把水果刀，缓缓地削着苹果。
他摇了摇头，隐忍着那疼痛带来的感觉。他静静地听着，那水果刀削去果皮的声音，似感觉到了他的妻子，就在他的身边。他想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还是那样的明亮，还是那样的凄美，像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又是血的颜色，他不敢再去想了，害怕地哆嗦着，有汗在脸上爬动。
“你出汗了！”若兰看了他，就随手拿了湿得折得整齐的毛巾，轻轻地擦着他的脸。
他感觉着她的温柔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滑过，让他想起了他妻子的手。或就放在他的肩膀上，或给他递来一杯茶水，或轻轻地抚摩着他。他睁开眼，就见了他妻子的脸，带着微微的惊慌，眼神里是说不出来的着急和爱意。他静静地看着她，感觉着她的手，却更是难受。他怀念着自己的妻子，似乎又看到她的白皙的手，有着血的颜色慢慢地滴落下来。他的头是难忍的疼痛，他再也忍受不住，再也无法承受，他呼喊了起来，挣扎着。
若兰惊慌地看着他，并不明白就里的，满眼的心疼，却手足无措。她干脆抱着他，让他在自己的怀里，享受暂时的宁静。
六释依然痛苦地挣扎，所有的温暖只是更让他难受，他已经无法承受那爱带给他的伤痛感。他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像在呼喊死神，做最后的努力。
若兰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的，她满心地想他好起来，就放下了他，慌张地跑出去，叫着医生。
六释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听着那个慌乱的脚步声，只剩了这空的房间和孤独的自己。他就看了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水果刀，紧紧地盯着，满眼的希望。他不再叫喊，他有种很是让他欣喜的想法。他艰难地爬起来，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伸手去够那把刀子，像伸手给他的妻子。他感觉着自己的麻木的身体，是那么的艰难，连稍稍地移动，都让他痛苦不堪。他太想尽快地摆脱这种束缚，太想摆脱这种桎梏，他要飞起来，自由自在地，随意地像个幽灵一样恣意地舞蹈。
他拿着了那刀子的柄，攥在了手里，猛地向自己的喉咙刺去
2
六释打开门的时候，妻子已经迎了过来。
她满脸的笑意，说：“回来了？”然后就替他脱去那件风衣，挂在了衣架上。
“恩！”六释点点头，就直接地往书房走去。
妻子在他身后说：“饭已经好了，先吃了饭吧！”她说着，就进了厨房端盛饭菜。
他就“哦”了一声，然后就跟着去了厨房。他说：“就在这儿吃吧！”然后就从妻子的手里，接了饭，随便地吃了。
妻子看着他的样子，很是心疼，却并不说什么的，就心疼地爱怜地看着他。她沉默着，就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他鬓上的白发。她理解他的，知道他思考的辛苦，知道他写的苦的，为了赶稿子，整夜整夜地熬，睡不多久，下午又出去了。她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她不想打扰他。但是，她知道他的苦，知道他连夜地思索。有的时候，她睡不着，起来还看见他在书房亮着灯，默默地写东西。他抽烟很多，整个房间都是烟雾缭绕的，都是让她非常地心疼。而她，只有心疼他，想着法儿滋补他，给他做他喜欢的食物，默默地做着他的后盾，给他坚强的支持。
“吃饱了，今晚就能写完了，我去了！”六释说着，就要往出走。
他妻子像猛醒了一样，然后就忙说：“释，稿子写完，咱们出去旅行吧？你也够累的了！”
六释也似刚醒来一般，看着他的妻子，家务的操劳明显地也让她老了。他心疼地望着她，满眼的怜惜。多年来，他为了曾经的爱，为了独自地思考，为了自己的灵魂的安息，他竟遗忘似地，没有顾及他的妻子。他知道，他已经很深地爱着她了，他也时时都能感觉着她的爱，完全地在她的爱里。他遗忘了太多，遗忘的太久了。
他知道，自己写完生在死的边缘，就不会再去写东西了。他也知道，他该放弃的也该放弃了，甚至曾经的年轻时的爱。他也期望能和妻子过平淡的日子，然后再要个孩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记得妻子以前曾给他提过，想要个孩子的，而他因为自己的工作没有答应。他突然地想起了妻子的孤独，想起了她在无数个夜里，独自地做着噩梦，或者整夜地失眠。他记得他夜里出去走动的时候，仍能听到妻子的叹息和辗转反侧的声音。他心疼地看着妻子，说：“好的，等我把稿子写完，咱们就去吧！”
六释就着急地去书房了，就剩了他妻子在那儿，依然是她自己的孤独。她深深地理解自己的丈夫，她欣喜着丈夫的这些话，但是也替丈夫感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就轻轻地刷着锅碗，生怕碰出一点儿的响动，就轻轻地洗着。突然，她的眼睛竟是热，就有泪珠落了下来“啪、啪”地掉在手上。她忙地去擦了，她等待了许久的期待了很久的家的温馨，突地让她莫名地难受。她忙地去擦那“汩汩”的泪水，似怕丈夫看见了一般。那眼泪，她曾经流了多少次，曾经在多少个无眠的夜里，以泪洗面，打湿了空的枕头和床单。她等到了，等到丈夫的这一天，感动，似夏天的雨，倾盆而出。
六释又回到了他自己的独思里，和那些零落的灵魂一起游荡。他点着了一枝烟，深深地吸下去，然后再吐出。他看着那浓的烟雾，在缓慢地散开来，似幽灵的影子，在生的尽头拼命的挣扎，然后幻灭在死寂里。他思索着，怎样地结束最后的一章，艰难地带着莫名的痛苦。他突然想到了死，想到了那个看了无数的幽灵的、思索了无数次生死较量的、怀着无比痛苦坚持下来的那个局外和局内的人的死，他该放弃了，或许。他难忍地，不舍地看着那个熟悉的书房，还有他和妻子布置的一切。他想到了他的妻子，想到了她曾经渴望的孩子，还有明天，还有未来。他不敢再写最后一章了，他知道，那对他的妻子是多么的不公平，是多么的残忍。他干脆扔了笔，就默默地坐着，听着客厅里的座钟的声响。
时间在流淌着，随着那座钟的声响，缓慢而急切地流淌。
他突然想问：“有时间吗？时间是什么呢？”他又开始了自己苦苦的思索，有永恒的东西不被时间所限吗？当誓言对着爱和恨说出“永远”的时候，有谁能清楚地知道，时间在默默地缓慢而急切地流淌。他又陷进另外的思考，由生和死的思考就想到了“永恒”
8
若兰“啊——”地一声，就扑了过去。
六释没有多大的力气，手里的刀子就给她抢了过去。他就背转了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再去看若兰。他强忍着，他害怕在那一刻，感情突然爆发，他强作着镇静地，默默无声地躺着。
若兰叫来的医生，看看六释，说：“没有关系的，让他静静。”然后，他就把若兰叫了出去，低声地给她说：“他的心情现在不好，你要好好地照顾他，安慰安慰他。”若兰就答应了下来，说：“好吧！我会的！”
若兰就留了心眼儿，她不敢再让他单独在一起，时时地陪着他。她有事出去了，也叫来了其他的护士，帮她照看六释。
六释不爱说话，他总是静静地躺着，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若兰想给他说点什么，但是又不想去打扰他。她就很细心地照顾他，喂他吃饭，给他擦洗身子，然后就坐在一边儿，或看书，或静静地，就看着他。
那天，若兰给他带了一束花，是鲜艳的康乃馨，开得正好。当时，她捧着那一束花，走了进来，满脸的微笑。她轻轻地说：“先生，看起来你今天好多了，送给你一束花。”六释看着，在花丛中就看了那美丽的脸，水灵灵的眼睛，似秋水柔波。他突然地，就感觉到了熟悉的，似乎是相识了很久的。他闻着那芬芳的清香，竟是非常地感动，他很少的有这种的感觉了。
“你叫什么？”六释看着她，问：“我们以前见过吗？”他很是疑惑，他是见过她的。
她惊异地看着他，转而又回了神，说：“我叫若兰，是你的看护护士！”
“哦！”他看着她，然后又看了看窗外，阳光很好，很是难得的好天气。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在这儿很闷的！”
若兰也看出了，他确实好多了，也想该让他们出去走走，或许会好些。她扶他起床，帮他披上衣服，然后就扶他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确实很好，照在医院的花圃上，还有鸟儿在花丛中啼鸣，一片的生机。他很少见着这种景象了，他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徜徉在花丛里的人。
“先生，你看那几个小孩子！”若兰指着在花丛里嬉戏的几个孩子，她也很是开心，就说：“咱们就坐在那个长椅上吧！”
六释看见那几个孩子，天真地嬉闹着，跑着玩耍着。在旁边，就有一张长椅，阳光轻轻地伏在上面。他说：“好吧！”然后，就扶着若兰走了过去。
他们看着那几个孩子在旁边，天真地说着小人儿的话儿，都是满脸的微笑。“他们让我想起您的小说窗，也是这么天真的！”六释听着若兰提起了他的小说，就是很惊奇地看着她，说：“你也看过吗？”
“恩，我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很流行你的书，有什么新书，我都买来读的！”她欣喜地说，眼睛忽闪忽闪地，很是可爱了。她问：“那是你的梦吗？”
他是一惊，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的，一个“梦”就把他的小说，说全了。他点点头，说：“那都是以前的梦了，后来再也写不出那些东西了！”然后，他就是叹息，就沉默在自己的沉默里。
若兰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是一种猛地触动，她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妈妈也喜欢你的书，她都有收藏的”然后，她就背转了身子，去看那阳光的一片，看那花圃里开着的花。
六释看着她，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没有想到自己的书竟能得到她们的理解。他也是沉默着，想着那个童真的梦，全在那个小说里，他的梦。然而，现实让他太多的无奈，他的梦碎了，破碎在现实里。他的眼睛，在阳光里，竟然是湿的了。
3
那夜，六释很难地往下写了，他就听着那座钟的摆动声。
恍惚地，他就如梦般地，沉醉了。在时间的流淌里，他就想了很多，思了很多。时间，到底是什么的东西，无法触摸，无法感知，自己却在慢慢地变化，渐渐地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那钟，还是滴答滴答地，独自经久地走动着，没有休止没有驻足的意思。而人是多么地经不起这种消耗，经不起这种缓慢的不起眼的消磨，逐渐地变化了。
从童幼的年龄，直到满面胡须，直到体衰年老，生是多么的脆弱。当感知了自己的存在时，当知道了生命的可贵时，死亡却就悄然而来。或许，死亡一直地伴随，一直地寻找机遇，见缝插针，在时空里和生进行着卓绝的斗争。当疾病和伤痛到来的时候，才能感觉了生命的存在，痛才让人感觉到那痛处的存在。当疾病的时候，才意识到生的艰难，才明白了死无时不在的，才感觉到恐惧，才感觉到可怕。
六释感觉到静，出奇的静，如死的沉寂。他很多次地在墓地里徘徊，很多次地在生和死的门口思索，突然地让他就感觉到了可怕，一种恐惧感如死神般悄然而至。压迫着他，抑制着他，让他无法再进行那些思索，那些和死擦肩而过的情况。
他独自地在那烟雾中，突然感觉了自己一直都是在呼吸着的，他想细细地数自己怎样地吸气，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去。如是三番地，他感觉了呼吸的困难了，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呼出。时间也在艰难地呼吸吗？却又是那么均匀，那么不紧不慢，就耗了无数的生命。
他痛苦地迷醉在了自己的噩梦里，直到——
“释，又一夜没有睡吗？”是他妻子的声音。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妻子，突然有种惋惜的感觉。他懊悔自己没有能好好地爱着自己的妻子，曾经他的遗弃，他的幼稚，他的愚蠢，都让他感觉到可笑和遗憾。曾经，他为着娶了妻子而悔恨，所以冷落她，所以他也放逐自己在自己的梦里，在他营造的文字的世界里。他多么可笑地依恋着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她，曾经他们恋恋不舍地向对方告别，他们说出都互相爱着对方，哪怕只在心里，也永远地爱着。他为着她，遗忘了自己的妻子。多年了，六释一直无法忘记她；多年了，他和妻子的生活依然没有滋味。他们没有孩子，家都没有家的味道，妻子像个保姆一样地照顾他。而他，对她遗忘了太多。
他看着可人的妻子，从没有地感觉着，原来她是那么美丽，她是那么地有着魅力。他就全身心地懊悔着，疼痛着，满眼爱怜地看着妻子。
“释，怎么了？冻着了吗？”妻子看着愣怔的发着呆的六释，就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烫的。妻子也看出了他少有的爱怜，心中是无比的欣喜，她更是给着对他的爱。“释，早饭好了，你去洗洗，吃早饭吧！”
六释也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来的冲动，他突地站起来，抱着了他的妻子。他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母亲，竟是流着泪了。他的嘴唇都是哆嗦的，说：“玉，我爱你——”
他的妻子愣着了，就那样让他抱着，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她期待了多久的话，他从来没有说过的话，等到突然来临的时候，她竟然也是泪流满面了。她也紧紧地抱着他，说：“我也爱你，我也爱你——”
六释感觉到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温暖，从来没有感觉到的爱，原来爱就在他的身边。曾经，他经常地去怀想，去思念，去期待着自己期待的爱，为着失去她而感觉到无比的痛苦，感觉着自己的世界从此冰冷异常。所以，他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忘记了自己的妻子也在默默地爱着他，却并没有感觉似地。他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也连累着妻子，她该有多少的苦？她也该有怎样的孤独？他所体验的，她也该都经历了吧！
他不忍再想了，就任眼泪在流淌，任情感喷薄，就瘫软在自己妻子的怀抱里
9
在病床上，六释看着身边的若兰，说：“我好像见过你的。”
若兰脸一红，就说：“你见的不是我的！”她忙转了脸，不让他看到，眼睛却是湿了的。
“看着你的长发，还有那种眼睛，眼神中带着一种笑意快，把我的衣服给我！”六释突然地很惊慌地说“你把我的那个风衣给我！”他很是着急了，竟是想自己站起来，就要跑过去的。
若兰看了他着急的样子，就忙地站起来，在衣柜里找他的衣服。她拿了那件黑色的风衣，递给他。
他忙地接了，在里面的口袋里翻着，就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他看着那照片，又看看若兰，说：“真像，真像”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全身都在发抖，他突然就是喊着：“可蓝，是你吗？是你吗？”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悲切，竟是带着哭腔了，眼睛就是模糊地，全是泪了。
若兰却是很平静地说：“她是我妈妈。”
六释惊奇地看着她，问：“你说什么？你说她是你妈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自己就在自己的疑惑和慌乱里。
她却很平静，强忍着控制着自己，说：“是的，我是她的女儿，因为长得和她特别像，所以叫若兰的。”
是的，眼前的这个姑娘和他记忆中的她太像了，简直是他深爱的可蓝站在了他的面前。但是，她却是她的女儿的，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急切地问：“她呢？你的妈妈呢？”
“她很好，她也一直爱着你，一直等着你。一个人，一直活在对你的思念里”她满脸的泪水，说：“她看过你全部的书，一直都在祝福你。”
“哦，哦”他点着头，问：“她现在在哪里？”
“上次，是她让我送你的花，本来她想送你一束玫瑰的。但是又怕你”她停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说：“明天你就要出院了，她会来看你的！”她就默默地流着泪，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他沉默不语了，眼看着那个泛黄的照片，看着年轻的美丽的她，那个有些淘气有些娇气的她，扮着可爱的笑。他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的样子，但是他知道，无论怎样的她，他都依然在爱着。他就在期待着明天了，曾经的他，还想着就此地了结自己的生命。而现在，他竟然非常地期待着生命了，对明天充满着期待。他想看一看她的脸，再听听她的声音，再看看她撒娇的淘气的模样。他甚至想再次地和她继续曾经的爱，直到永远，直到他们白发苍苍，慢慢地老去。
而他，全然的只是期望。有一种恐惧一直压迫着他，他思考了太多的生和死的较量，他知道了太多了生在死的边缘的苦痛。他难以呼吸了，那种想法再次扼住了他，控制了他，让他的希望变得那么的遥远，连明天他都不能够把握了。
那个夜是多么的漫长呀！他的欣喜和恐惧，都在这难熬的长夜里。他一直地盯着可蓝的照片，一直地看着她的年轻的美丽的脸，连眨眼的工夫，他都是非常的遗憾了。他期待了太久，想象了太久，对这一刻的到来，他等待了太长的时间。
窗外是漫长的夜，在夜里，是幽灵的舞蹈。还有的，是那种死寂里奇玄的响音，在悠扬着，充满着媚惑。是风，携着游荡的灵魂和天籁的玄音，在人的世界里徘徊，寻找共鸣的灵魂，寻找知音。
4
六释还是写完了那部书稿。
最后的一章，他没有写得彻底的绝望，而是对生仍充满着信心，让生在死的边缘，尽情地舞蹈，放射出自己最绚丽的美。
他很是满意地看着，从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书，就彻底地完稿了。
“玉，给出版社打个电话，就说我的书稿已经完成了！”他高兴地叫着妻子。
“哎！”他的妻子明显地眼睛带着很活的东西了，也是很欣喜地答应了。
他坐在书房，听着妻子打完了电话，就说：“玉，今天咱们去旅行吧！”
“现在吗？这么着急？”他的妻子在客厅里问。
“你不是更着急，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吧？”他的话也带着了点风趣。
他的妻子听了，就微笑着，第一次地感觉到，丈夫已经在注意着自己了，他竟然连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都知道的。
他们出发了，驱车驶出那个城市，尽量地往尚且自然的还不被工业发展所破坏的地方驶去。六释喜欢在自然的世界里，迎着风，听着水声潺潺，或看云或望山。他不能够在城市里很久，他说：“那样，会变的！城市的一切都太复杂，太没有尽头，让你望不到边际的是城市。在那里，你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你只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而已。”
他的妻子也相信他的说法，所以总是主张他多出去走走的。她知道，他有一颗非常脆弱的心，像个孩子的玻璃球的心，极是美丽却又很容易受伤害。所以，她承担了本该他承担的一切，像个母亲在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像个父亲在勇敢地保护着自己的婴雏。
玉坐在六释的旁边，看着他静静地开车，说：“释，你都有白发了。”
六释笑着看了一眼他的妻子，说：“总会有的，人总会老的！”
她说：“你太辛苦了，哪有像你这样的？”玉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点而娇气了。
他心疼地看着妻子，说：“以后不写了，这是最后一部了，以后好好地陪着你，然后咱们一起变老吧！”
她的眼睛湿润地晶莹地闪烁着，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竟是说不出话了。
他们都是一阵沉默，就让车子在公路上行使，或看着路旁的飞逝而过的风景。六释也望了望过去的风景，再看看身边的妻子，就又是遗憾。他们慢慢地老了，再也不能够年轻，而他所失去的，他没有珍惜的，也都一去不复返了。
突然，他的头很痛，是那种绞痛。这种痛对他来说，已经很久地伴随他了。他从来没有给妻子说过，半夜的时候，思索得疼痛难忍了，他就吃那种强效的去痛片。现在，那种痛又来了，他隐忍着，然而特别地痛总是让他有短暂的昏迷。
“啊——”玉一声惊叫，她惊恐地去帮丈夫打方向盘。
他醒似地，急忙试图改变车子的方向，然而晚了，还是向迎面而来的那辆卡车撞去
他看着身边忙碌的身影，飞快地跑来跑去，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就迷糊着。他想起了妻子，就看见了，那种凄美的眼神，那流淌着鲜血的手臂和脸，都让他心跳不安。他也被人抬走了，急切地，慌张地。他恍惚地，就听见救护车刺耳的尖鸣着驶向遥远的城市。
直到他好转了的时候，才得知妻子抢救无效而死的消息，他顿时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责怪着自己，悔恨地责怪自己，妻子的死是他造成的，他有着最大的责任。他甚至想去替妻子死了，他知道自己是该死的，从他写完那部小说的时候，他的生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已经完全地绝望了，他为着他的妻子，才活下来的。他为着他的妻子，他放弃了他曾经无数次想过的极端的了结方式。为着爱，他留了下来。他充满着希望地留下来的时候，却是这么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把他击毁了，没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六释先生，我们对你的妻子的死，非常地同情，请节哀！”医生给他说。
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医生的话，依然在自己的悲伤里，品着那苦涩那悲凉那伤痛。
x
六释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快乐，他期待了多年的爱，他等待了许久的人，就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的欣喜，比着恐惧的感觉，是要多得多了。或许，他已经置之不理了那种恐惧感，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
他感觉似乎长了翅膀的，自由自在，他想去田野采束野花的，或许送给可蓝是好的。他无法想象她怎样地抱着一束花，也是娇羞地红着脸，挂着可爱的笑吗？他想去偷偷地看看她，但是他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他笑着自己，明天她就来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他感觉如梦般地畅快，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幸福，没有疼痛，没有遗憾，就在自己的意念到来的一刹那。随意而为，随兴之所至。他的欢乐，像自由飞翔的鸟儿，他的歌唱，像世间最绝妙的音响。他的笑声，有山泉的清音；他的思想，如云彩般飞翔。
他禁锢了太久的感情，就火山般地喷发了。他享受着这样的淋漓的爱，能够畅快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能够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他能够期待，能够充满希望，能够去想象明天。他感觉自己还没有老，原来自己的梦，依然在。哪怕鬓发苍苍，哪怕容颜老去？他都知道，他还有着那样的梦，有着对她的爱和期待。只是，都深埋在心中。
他在那种奇玄的声音里舞蹈了，他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欣喜，他竟然也能跟上了节拍，也能够听出了奇妙。他竟然还翩翩地舞着，像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妈妈，快点！他就在这个病房呢！”若兰着急地叫着身后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怎样的苍老，依然是那么的美丽，依然是那么地富有魅力，是六释的可蓝的。
她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胆怯地慢慢地跟着女儿。她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不知道怎样地去面对他。他们都等待了太久，突然地，这一天到了，竟然就如临大敌，没有防备地就给推了出来。她再次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感觉整齐了才跟着女儿去了。
“先生，我妈妈来了！”若兰高兴地对着病床上的六释喊到，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的。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还是没有敢多想，就走了过去，推了推六释，说：“起床了，醒醒，我妈妈妈——”
她就是一声惊叫，紧张地拉着妈妈，说不出话了。可蓝慌忙地跑到病床边，她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他了，明显的他已经老了，他被消耗了太多的心血，抽干了太多的精力。她心疼地看着他，伸手去慢慢地梳理他杂乱的灰白的头发，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说：“释，我来了。我来了！你说要等我永远的，你说要爱我永远的”
她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照片，是年轻时的他。她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她的。然而，他还是抛她而去了，她是一阵眩晕，就昏迷了。
5
“六释先生，我们已经看过了你头部的x光片，你是不是经常性地头痛？”
“是头痛！怎么了？”
“肿瘤，已经是晚期了！”
“哦——”
“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奇迹说不定也会有的。”
六释依然去墓地，不是为了写作的灵感，而是去看望妻子。那天，他告诉妻子，说：“玉，你等着我！”
那天，他又呆了很晚。直到晚风起了，日暮黄昏，他才离开。
六释刚走出墓地，电话响了。
“喂，六释先生，您好！我们对您妻子的过世”
六释想挂了电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问：“你是谁？”
6
六释刚走出墓地，电话响了。
“喂，六释先生，您好！我们对您妻子的过世”
六释想挂了电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问：“你是谁？”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就说：“我是西昆出版社的王社长，想问您的书稿怎么样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墓园，依然是那个孤独的看门人，在哗啦地锁着那扇铁门。他已经熟悉了那种景况，他却是很地依恋着那墓园了。在暮色里，那一片死气，在恣意地翻涌，荡漾和弥漫了整个的空气。他沉默不语，似乎忘了打电话的事儿了。他就是那个姿态，半转着身子，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像个黑色的雕塑。
“六释先生，我知道现在给你说这事儿，有点儿不合适”
他惊醒了一般，就说：“随时让人来拿好了，我已经整理好了。”
“那今天怎么样？”对方明显地非常的欣喜，急切地就问。
他也觉得今天拿走书稿比较合适，就看了看表，下午六点半了，就说：“九点派人来我家拿吧！”还没有等对方说话，他就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停在墓园外的车，脸上突地抽搐了一下，停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晚风起了，盘山路旁的树摇摆着，晃荡着。他无心去看车窗外的一切，就盯着前面的路，开着车。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他的妻子的身边，想起了妻子的那块墓地，也想起了他亲手撰写的墓志铭。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了，没有顾得去擦，就滑了下来，是两滴清泪。
到家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八点差一刻，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有时间！”进了屋的时候，一种抽空的感觉迎面而来，他就立在了门边。他想，如果妻子还在，会热情地迎上来，帮他脱掉那风衣，挂起来。然而，在那屋子里，没有半点儿的响动，除了墙角的那台座钟走动的“嘭嘭嘭”的声音。他关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就没有锁，只是轻轻地掩上了。
他径直地走进自己的书房，看着书桌上的那本书稿，已经很久没有动了。那书稿上面已经是轻蒙了匀匀的尘，在那灰尘下，还能看得清他手书的题目：生在死的边缘。他看了，心就是猛地紧缩，一阵抽搐和绞痛随之而来。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书中，那一幕幕的生死离别，以及他的苦痛的思索。他的头又开始痛了，看着桌子角的高效的去痛药，并不想吃的。他说：“不用了，所有的折磨都让它见鬼去吧！”
“当、当、当”客厅的座钟响了，他数着每一响，八点了。“时间不多了！”他告诉自己。然后就拿起了那部书稿，离开书房，把它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很显眼，在惨白的灯光下，就见了赫然的那几个扭曲地舞动着的毛笔字：生在死的边缘。
他布置好了一切，就忙地去关窗，拉紧了窗帘。他叹了口气，就奔进厨房，打开了煤气，一股温暖的芳香的气流，就注进了他的鼻孔。他深深地吸了进去，像迷恋着尼古丁或者鸦片的烟民一样，且自享受着。他随手又拿起了案板上的水果刀，那个他的妻子曾经给他削苹果的刀子，现在看来，已经很冰冷了。但是，让他温暖的是，他在寻他的妻子，因为这温暖的气体和这锋利的刀子。他再次地深深地呼吸，就挽起来左手的袖子，一刀就划过那跳动的血脉。他像个吸嗜鸦片的，享受着那煤气的芬芳，微笑地看着那红色的蚯蚓，在左手边爬动，然后在“啪啪”地溅落在地板上。他迷醉似地，享受着这种生死边缘的快感，欣赏着那血落地的音乐，是一则简单的曲子。
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微笑着，他和她都是微笑。眼前是迷雾的，他知道还是有他的妻子，他想伸手，想再次地抱着她，但是手臂却抬不起了。雾，在弥漫，如死的快感在向他压迫来。他没有痛苦地，期待着，期待着死的快感
1
六释像个黑色的幽灵，在墓园地游荡。
他早已读遍了那些墓志铭，早已经熟悉了每个墓碑的模样，每个灵魂的栖息地。他穿梭在林立的墓碑中间，任神思流淌。
他在写自己的最后一本书——生在死的边缘，只有在墓地，他才能找到灵感。只要他看到那些墓碑，看到那枯草萋萋中，或艳或枯的花，他的思考就顺利地进行，他才能感觉到生与死的搏斗，生和死的较量。
他习惯了在这里漫步，看着淡的或浓的雾中，远处模糊的山影。或就坐在某个灵魂家园的门口，像个忠实的朋友，聆听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每一次的默坐，都让他有新的启发和感触，都让他痛苦的灵魂不安的心短暂地享受片刻的安静。他思索着生与死，思索着灵魂的最终的安享宁静的所在。有的时候，他就如摆脱了肉体的鬼魅，是他的思想在开启死生之门的墓地跳舞。
偶尔，他也能看见一个两个的人，在墓地里徘徊，带着不安和悲伤，在凭吊。一个衣着黑色的女人，胸前别着一朵白色的花，伫立在一个墓碑旁。他在另一个墓碑的后面，回头张望着，看着那沉默如悲怆的影子在纠缠着那可怜的女子。他不忍了，在这个世界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个妻子失去丈夫，有多少个儿子失去母亲，有多少个父亲失去爱女他同样地痛苦，疼痛如他的头，在忍受着强烈地翻涌着难忍的揪扯。他看着那束放在碑座上的白色的菊花，在那女子走后，依然是那束花在宁静地陪伴着那个不安的灵魂，还有他。他看着远去的那女子的背影，就站了起来，一阵眩晕，使他暂时地失去了视力和听觉。那种短暂的昏迷，让他在眼前的一片黑中，看到了幽灵的舞蹈。他摆脱了，他不想让自己在这种媚惑中，失去理智。他强忍着，缓慢地走到那女子刚刚伫立的墓碑。他重新地摆正了被风吹歪的那束白色的菊花，说：“朋友，安息！”
他是这儿的所有的灵魂的最忠实的朋友，只有他，才日复一日地来看望，也只有他，才能聆听到那些灵魂的声音。他们也是他的最忠实的朋友，总是很信任地把自己的故事和感想，不差分毫地与他分享，让他的思绪得以延续，让他的书稿在不断地扩充。那是生和死的对话，是生和死的肉搏，是思想的闪光点的最可贵的光火。
他在墓地，总能听到风在低诉，是一种来自天籁的最奇玄的音响。他想破解，想扣问，想追寻，只是他的肉体在风中飘摇，如纸般无力。他像飞纸的碎片，在风里，想自主地思索，却连自己都无法把持。他的飘摇，像他迷醉的痛苦的扭曲的舞蹈，在生的尽头和死的边缘。他没有放弃，他说总有一天，他会破解生命的密码，让灵魂得到最完美的家园。
风，舔舐着他风衣的衣袂，拂动着他杂乱的头发，吹皱了他的秋池。在迷离中，他似乎又听到了一种声音，是种召唤，让他躁动不安，又深深地被吸引。他想走过去，钻进去，去地下寻觅这种声音的所在。是在地心吗？他询问着自己，又是沉默，宁静地仔细地辨认那声音的所在。是在天上。那声音是非常地遥远，在一片空里，是种空鸣。他感觉着遥远了，是不可及的，心却是出奇地痒，还是好奇。
每次他都能听到那奇怪的声音，似幽灵的暗语，似天使的歌谣，似仙班的鼓吹。惟有的，他只能在墓地里如幽灵般行走，在碑林里穿梭，跳着自己的独步舞。整个下午，他都在墓地里，直到月上星起，直到他的朋友自由地出走，分散到他们朝思暮想的地方。他也随着那飞舞的灵魂，随着风，离开墓地。
“走了？”是那个早已熟悉的守门人，脸上是熟悉的微笑。
“恩！”他的话不多，甚至有点口吃，沉默甚至让他遗忘了话语，或许是幽灵的暗语在作祟。
“明天见！”老人在他身后说着，他很是熟悉了。
他钻进自己那部黑色的车里，放着录来的天籁的玄音，开往山脚下的城市。
7
眼前的迷雾渐渐地散开了，六释微微地睁开眼睛，是一片白。
这就是死的所在吗？他暗自地询问自己，他感觉到熟悉却又非常的陌生。他不敢动，就静静地盯着上面的一片白，这就是那个纯净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失落没有感觉的世界吗？他苦苦地思索，原来死后是这样的！他不相信了自己，他想试探自己死的感觉，手却是无力的，被缚了，身体也动不了的。他就感觉着莫名其妙的，糊涂地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眼睛盯着那片白。
“你醒了？”是个姑娘的声音，同时，他也闻到了一股药水的味儿。他侧转了头，模糊地看见一个身着白色的女孩子，微笑地看着他。他突然地战抖了一下，她是上帝给他的天使？他轻轻地问着自己，并不敢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询问。
“我叫若兰，是专门看护你的护士！”她的声音很甜，眼睑上就显着温柔的笑意。
“护士？”他惊奇地喊了一声，但是说出来却是微弱的。
“是的呀！是一个编辑把你送到医院的，他说要不是他提前去，恐怕你你都昏迷了三天了”她似乎看到了他脸上的变化，就没有再说下去，然后就沉默地心疼地看着他，满眼的爱怜。
这是医院？他得想想，好好地想想，他需要安静，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绪，那团乱麻般的思绪，再次地让他痛苦不堪。“我没有死？”他问着自己“怎么回事呢？”他记起他看到了妻子美丽的微笑着的脸，他想去触摸，想去捧着，却就又没有了。雾，又是迷雾，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找不到。怎么就又在医院？他痛苦不堪地，苦苦地思索着，他记得那爬动的红色的蚯蚓，他记得那“啪啪”的血液溅落的声音，却又在医院。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思索，不再去考虑，他的头疼得让他难忍。
“要吃点什么吗？”若兰轻轻地问他，然后就拿着一把水果刀，缓缓地削着苹果。
他摇了摇头，隐忍着那疼痛带来的感觉。他静静地听着，那水果刀削去果皮的声音，似感觉到了他的妻子，就在他的身边。他想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还是那样的明亮，还是那样的凄美，像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又是血的颜色，他不敢再去想了，害怕地哆嗦着，有汗在脸上爬动。
“你出汗了！”若兰看了他，就随手拿了湿得折得整齐的毛巾，轻轻地擦着他的脸。
他感觉着她的温柔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滑过，让他想起了他妻子的手。或就放在他的肩膀上，或给他递来一杯茶水，或轻轻地抚摩着他。他睁开眼，就见了他妻子的脸，带着微微的惊慌，眼神里是说不出来的着急和爱意。他静静地看着她，感觉着她的手，却更是难受。他怀念着自己的妻子，似乎又看到她的白皙的手，有着血的颜色慢慢地滴落下来。他的头是难忍的疼痛，他再也忍受不住，再也无法承受，他呼喊了起来，挣扎着。
若兰惊慌地看着他，并不明白就里的，满眼的心疼，却手足无措。她干脆抱着他，让他在自己的怀里，享受暂时的宁静。
六释依然痛苦地挣扎，所有的温暖只是更让他难受，他已经无法承受那爱带给他的伤痛感。他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像在呼喊死神，做最后的努力。
若兰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的，她满心地想他好起来，就放下了他，慌张地跑出去，叫着医生。
六释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听着那个慌乱的脚步声，只剩了这空的房间和孤独的自己。他就看了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水果刀，紧紧地盯着，满眼的希望。他不再叫喊，他有种很是让他欣喜的想法。他艰难地爬起来，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伸手去够那把刀子，像伸手给他的妻子。他感觉着自己的麻木的身体，是那么的艰难，连稍稍地移动，都让他痛苦不堪。他太想尽快地摆脱这种束缚，太想摆脱这种桎梏，他要飞起来，自由自在地，随意地像个幽灵一样恣意地舞蹈。
他拿着了那刀子的柄，攥在了手里，猛地向自己的喉咙刺去
2
六释打开门的时候，妻子已经迎了过来。
她满脸的笑意，说：“回来了？”然后就替他脱去那件风衣，挂在了衣架上。
“恩！”六释点点头，就直接地往书房走去。
妻子在他身后说：“饭已经好了，先吃了饭吧！”她说着，就进了厨房端盛饭菜。
他就“哦”了一声，然后就跟着去了厨房。他说：“就在这儿吃吧！”然后就从妻子的手里，接了饭，随便地吃了。
妻子看着他的样子，很是心疼，却并不说什么的，就心疼地爱怜地看着他。她沉默着，就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他鬓上的白发。她理解他的，知道他思考的辛苦，知道他写的苦的，为了赶稿子，整夜整夜地熬，睡不多久，下午又出去了。她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她不想打扰他。但是，她知道他的苦，知道他连夜地思索。有的时候，她睡不着，起来还看见他在书房亮着灯，默默地写东西。他抽烟很多，整个房间都是烟雾缭绕的，都是让她非常地心疼。而她，只有心疼他，想着法儿滋补他，给他做他喜欢的食物，默默地做着他的后盾，给他坚强的支持。
“吃饱了，今晚就能写完了，我去了！”六释说着，就要往出走。
他妻子像猛醒了一样，然后就忙说：“释，稿子写完，咱们出去旅行吧？你也够累的了！”
六释也似刚醒来一般，看着他的妻子，家务的操劳明显地也让她老了。他心疼地望着她，满眼的怜惜。多年来，他为了曾经的爱，为了独自地思考，为了自己的灵魂的安息，他竟遗忘似地，没有顾及他的妻子。他知道，他已经很深地爱着她了，他也时时都能感觉着她的爱，完全地在她的爱里。他遗忘了太多，遗忘的太久了。
他知道，自己写完生在死的边缘，就不会再去写东西了。他也知道，他该放弃的也该放弃了，甚至曾经的年轻时的爱。他也期望能和妻子过平淡的日子，然后再要个孩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记得妻子以前曾给他提过，想要个孩子的，而他因为自己的工作没有答应。他突然地想起了妻子的孤独，想起了她在无数个夜里，独自地做着噩梦，或者整夜地失眠。他记得他夜里出去走动的时候，仍能听到妻子的叹息和辗转反侧的声音。他心疼地看着妻子，说：“好的，等我把稿子写完，咱们就去吧！”
六释就着急地去书房了，就剩了他妻子在那儿，依然是她自己的孤独。她深深地理解自己的丈夫，她欣喜着丈夫的这些话，但是也替丈夫感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就轻轻地刷着锅碗，生怕碰出一点儿的响动，就轻轻地洗着。突然，她的眼睛竟是热，就有泪珠落了下来“啪、啪”地掉在手上。她忙地去擦了，她等待了许久的期待了很久的家的温馨，突地让她莫名地难受。她忙地去擦那“汩汩”的泪水，似怕丈夫看见了一般。那眼泪，她曾经流了多少次，曾经在多少个无眠的夜里，以泪洗面，打湿了空的枕头和床单。她等到了，等到丈夫的这一天，感动，似夏天的雨，倾盆而出。
六释又回到了他自己的独思里，和那些零落的灵魂一起游荡。他点着了一枝烟，深深地吸下去，然后再吐出。他看着那浓的烟雾，在缓慢地散开来，似幽灵的影子，在生的尽头拼命的挣扎，然后幻灭在死寂里。他思索着，怎样地结束最后的一章，艰难地带着莫名的痛苦。他突然想到了死，想到了那个看了无数的幽灵的、思索了无数次生死较量的、怀着无比痛苦坚持下来的那个局外和局内的人的死，他该放弃了，或许。他难忍地，不舍地看着那个熟悉的书房，还有他和妻子布置的一切。他想到了他的妻子，想到了她曾经渴望的孩子，还有明天，还有未来。他不敢再写最后一章了，他知道，那对他的妻子是多么的不公平，是多么的残忍。他干脆扔了笔，就默默地坐着，听着客厅里的座钟的声响。
时间在流淌着，随着那座钟的声响，缓慢而急切地流淌。
他突然想问：“有时间吗？时间是什么呢？”他又开始了自己苦苦的思索，有永恒的东西不被时间所限吗？当誓言对着爱和恨说出“永远”的时候，有谁能清楚地知道，时间在默默地缓慢而急切地流淌。他又陷进另外的思考，由生和死的思考就想到了“永恒”
8
若兰“啊——”地一声，就扑了过去。
六释没有多大的力气，手里的刀子就给她抢了过去。他就背转了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再去看若兰。他强忍着，他害怕在那一刻，感情突然爆发，他强作着镇静地，默默无声地躺着。
若兰叫来的医生，看看六释，说：“没有关系的，让他静静。”然后，他就把若兰叫了出去，低声地给她说：“他的心情现在不好，你要好好地照顾他，安慰安慰他。”若兰就答应了下来，说：“好吧！我会的！”
若兰就留了心眼儿，她不敢再让他单独在一起，时时地陪着他。她有事出去了，也叫来了其他的护士，帮她照看六释。
六释不爱说话，他总是静静地躺着，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若兰想给他说点什么，但是又不想去打扰他。她就很细心地照顾他，喂他吃饭，给他擦洗身子，然后就坐在一边儿，或看书，或静静地，就看着他。
那天，若兰给他带了一束花，是鲜艳的康乃馨，开得正好。当时，她捧着那一束花，走了进来，满脸的微笑。她轻轻地说：“先生，看起来你今天好多了，送给你一束花。”六释看着，在花丛中就看了那美丽的脸，水灵灵的眼睛，似秋水柔波。他突然地，就感觉到了熟悉的，似乎是相识了很久的。他闻着那芬芳的清香，竟是非常地感动，他很少的有这种的感觉了。
“你叫什么？”六释看着她，问：“我们以前见过吗？”他很是疑惑，他是见过她的。
她惊异地看着他，转而又回了神，说：“我叫若兰，是你的看护护士！”
“哦！”他看着她，然后又看了看窗外，阳光很好，很是难得的好天气。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在这儿很闷的！”
若兰也看出了，他确实好多了，也想该让他们出去走走，或许会好些。她扶他起床，帮他披上衣服，然后就扶他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确实很好，照在医院的花圃上，还有鸟儿在花丛中啼鸣，一片的生机。他很少见着这种景象了，他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徜徉在花丛里的人。
“先生，你看那几个小孩子！”若兰指着在花丛里嬉戏的几个孩子，她也很是开心，就说：“咱们就坐在那个长椅上吧！”
六释看见那几个孩子，天真地嬉闹着，跑着玩耍着。在旁边，就有一张长椅，阳光轻轻地伏在上面。他说：“好吧！”然后，就扶着若兰走了过去。
他们看着那几个孩子在旁边，天真地说着小人儿的话儿，都是满脸的微笑。“他们让我想起您的小说窗，也是这么天真的！”六释听着若兰提起了他的小说，就是很惊奇地看着她，说：“你也看过吗？”
“恩，我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很流行你的书，有什么新书，我都买来读的！”她欣喜地说，眼睛忽闪忽闪地，很是可爱了。她问：“那是你的梦吗？”
他是一惊，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的，一个“梦”就把他的小说，说全了。他点点头，说：“那都是以前的梦了，后来再也写不出那些东西了！”然后，他就是叹息，就沉默在自己的沉默里。
若兰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是一种猛地触动，她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妈妈也喜欢你的书，她都有收藏的”然后，她就背转了身子，去看那阳光的一片，看那花圃里开着的花。
六释看着她，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没有想到自己的书竟能得到她们的理解。他也是沉默着，想着那个童真的梦，全在那个小说里，他的梦。然而，现实让他太多的无奈，他的梦碎了，破碎在现实里。他的眼睛，在阳光里，竟然是湿的了。
3
那夜，六释很难地往下写了，他就听着那座钟的摆动声。
恍惚地，他就如梦般地，沉醉了。在时间的流淌里，他就想了很多，思了很多。时间，到底是什么的东西，无法触摸，无法感知，自己却在慢慢地变化，渐渐地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那钟，还是滴答滴答地，独自经久地走动着，没有休止没有驻足的意思。而人是多么地经不起这种消耗，经不起这种缓慢的不起眼的消磨，逐渐地变化了。
从童幼的年龄，直到满面胡须，直到体衰年老，生是多么的脆弱。当感知了自己的存在时，当知道了生命的可贵时，死亡却就悄然而来。或许，死亡一直地伴随，一直地寻找机遇，见缝插针，在时空里和生进行着卓绝的斗争。当疾病和伤痛到来的时候，才能感觉了生命的存在，痛才让人感觉到那痛处的存在。当疾病的时候，才意识到生的艰难，才明白了死无时不在的，才感觉到恐惧，才感觉到可怕。
六释感觉到静，出奇的静，如死的沉寂。他很多次地在墓地里徘徊，很多次地在生和死的门口思索，突然地让他就感觉到了可怕，一种恐惧感如死神般悄然而至。压迫着他，抑制着他，让他无法再进行那些思索，那些和死擦肩而过的情况。
他独自地在那烟雾中，突然感觉了自己一直都是在呼吸着的，他想细细地数自己怎样地吸气，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去。如是三番地，他感觉了呼吸的困难了，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呼出。时间也在艰难地呼吸吗？却又是那么均匀，那么不紧不慢，就耗了无数的生命。
他痛苦地迷醉在了自己的噩梦里，直到——
“释，又一夜没有睡吗？”是他妻子的声音。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妻子，突然有种惋惜的感觉。他懊悔自己没有能好好地爱着自己的妻子，曾经他的遗弃，他的幼稚，他的愚蠢，都让他感觉到可笑和遗憾。曾经，他为着娶了妻子而悔恨，所以冷落她，所以他也放逐自己在自己的梦里，在他营造的文字的世界里。他多么可笑地依恋着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她，曾经他们恋恋不舍地向对方告别，他们说出都互相爱着对方，哪怕只在心里，也永远地爱着。他为着她，遗忘了自己的妻子。多年了，六释一直无法忘记她；多年了，他和妻子的生活依然没有滋味。他们没有孩子，家都没有家的味道，妻子像个保姆一样地照顾他。而他，对她遗忘了太多。
他看着可人的妻子，从没有地感觉着，原来她是那么美丽，她是那么地有着魅力。他就全身心地懊悔着，疼痛着，满眼爱怜地看着妻子。
“释，怎么了？冻着了吗？”妻子看着愣怔的发着呆的六释，就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烫的。妻子也看出了他少有的爱怜，心中是无比的欣喜，她更是给着对他的爱。“释，早饭好了，你去洗洗，吃早饭吧！”
六释也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来的冲动，他突地站起来，抱着了他的妻子。他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母亲，竟是流着泪了。他的嘴唇都是哆嗦的，说：“玉，我爱你——”
他的妻子愣着了，就那样让他抱着，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她期待了多久的话，他从来没有说过的话，等到突然来临的时候，她竟然也是泪流满面了。她也紧紧地抱着他，说：“我也爱你，我也爱你——”
六释感觉到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温暖，从来没有感觉到的爱，原来爱就在他的身边。曾经，他经常地去怀想，去思念，去期待着自己期待的爱，为着失去她而感觉到无比的痛苦，感觉着自己的世界从此冰冷异常。所以，他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忘记了自己的妻子也在默默地爱着他，却并没有感觉似地。他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也连累着妻子，她该有多少的苦？她也该有怎样的孤独？他所体验的，她也该都经历了吧！
他不忍再想了，就任眼泪在流淌，任情感喷薄，就瘫软在自己妻子的怀抱里
9
在病床上，六释看着身边的若兰，说：“我好像见过你的。”
若兰脸一红，就说：“你见的不是我的！”她忙转了脸，不让他看到，眼睛却是湿了的。
“看着你的长发，还有那种眼睛，眼神中带着一种笑意快，把我的衣服给我！”六释突然地很惊慌地说“你把我的那个风衣给我！”他很是着急了，竟是想自己站起来，就要跑过去的。
若兰看了他着急的样子，就忙地站起来，在衣柜里找他的衣服。她拿了那件黑色的风衣，递给他。
他忙地接了，在里面的口袋里翻着，就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他看着那照片，又看看若兰，说：“真像，真像”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全身都在发抖，他突然就是喊着：“可蓝，是你吗？是你吗？”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悲切，竟是带着哭腔了，眼睛就是模糊地，全是泪了。
若兰却是很平静地说：“她是我妈妈。”
六释惊奇地看着她，问：“你说什么？你说她是你妈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自己就在自己的疑惑和慌乱里。
她却很平静，强忍着控制着自己，说：“是的，我是她的女儿，因为长得和她特别像，所以叫若兰的。”
是的，眼前的这个姑娘和他记忆中的她太像了，简直是他深爱的可蓝站在了他的面前。但是，她却是她的女儿的，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急切地问：“她呢？你的妈妈呢？”
“她很好，她也一直爱着你，一直等着你。一个人，一直活在对你的思念里”她满脸的泪水，说：“她看过你全部的书，一直都在祝福你。”
“哦，哦”他点着头，问：“她现在在哪里？”
“上次，是她让我送你的花，本来她想送你一束玫瑰的。但是又怕你”她停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说：“明天你就要出院了，她会来看你的！”她就默默地流着泪，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他沉默不语了，眼看着那个泛黄的照片，看着年轻的美丽的她，那个有些淘气有些娇气的她，扮着可爱的笑。他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的样子，但是他知道，无论怎样的她，他都依然在爱着。他就在期待着明天了，曾经的他，还想着就此地了结自己的生命。而现在，他竟然非常地期待着生命了，对明天充满着期待。他想看一看她的脸，再听听她的声音，再看看她撒娇的淘气的模样。他甚至想再次地和她继续曾经的爱，直到永远，直到他们白发苍苍，慢慢地老去。
而他，全然的只是期望。有一种恐惧一直压迫着他，他思考了太多的生和死的较量，他知道了太多了生在死的边缘的苦痛。他难以呼吸了，那种想法再次扼住了他，控制了他，让他的希望变得那么的遥远，连明天他都不能够把握了。
那个夜是多么的漫长呀！他的欣喜和恐惧，都在这难熬的长夜里。他一直地盯着可蓝的照片，一直地看着她的年轻的美丽的脸，连眨眼的工夫，他都是非常的遗憾了。他期待了太久，想象了太久，对这一刻的到来，他等待了太长的时间。
窗外是漫长的夜，在夜里，是幽灵的舞蹈。还有的，是那种死寂里奇玄的响音，在悠扬着，充满着媚惑。是风，携着游荡的灵魂和天籁的玄音，在人的世界里徘徊，寻找共鸣的灵魂，寻找知音。
4
六释还是写完了那部书稿。
最后的一章，他没有写得彻底的绝望，而是对生仍充满着信心，让生在死的边缘，尽情地舞蹈，放射出自己最绚丽的美。
他很是满意地看着，从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书，就彻底地完稿了。
“玉，给出版社打个电话，就说我的书稿已经完成了！”他高兴地叫着妻子。
“哎！”他的妻子明显地眼睛带着很活的东西了，也是很欣喜地答应了。
他坐在书房，听着妻子打完了电话，就说：“玉，今天咱们去旅行吧！”
“现在吗？这么着急？”他的妻子在客厅里问。
“你不是更着急，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吧？”他的话也带着了点风趣。
他的妻子听了，就微笑着，第一次地感觉到，丈夫已经在注意着自己了，他竟然连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都知道的。
他们出发了，驱车驶出那个城市，尽量地往尚且自然的还不被工业发展所破坏的地方驶去。六释喜欢在自然的世界里，迎着风，听着水声潺潺，或看云或望山。他不能够在城市里很久，他说：“那样，会变的！城市的一切都太复杂，太没有尽头，让你望不到边际的是城市。在那里，你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你只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而已。”
他的妻子也相信他的说法，所以总是主张他多出去走走的。她知道，他有一颗非常脆弱的心，像个孩子的玻璃球的心，极是美丽却又很容易受伤害。所以，她承担了本该他承担的一切，像个母亲在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像个父亲在勇敢地保护着自己的婴雏。
玉坐在六释的旁边，看着他静静地开车，说：“释，你都有白发了。”
六释笑着看了一眼他的妻子，说：“总会有的，人总会老的！”
她说：“你太辛苦了，哪有像你这样的？”玉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点而娇气了。
他心疼地看着妻子，说：“以后不写了，这是最后一部了，以后好好地陪着你，然后咱们一起变老吧！”
她的眼睛湿润地晶莹地闪烁着，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竟是说不出话了。
他们都是一阵沉默，就让车子在公路上行使，或看着路旁的飞逝而过的风景。六释也望了望过去的风景，再看看身边的妻子，就又是遗憾。他们慢慢地老了，再也不能够年轻，而他所失去的，他没有珍惜的，也都一去不复返了。
突然，他的头很痛，是那种绞痛。这种痛对他来说，已经很久地伴随他了。他从来没有给妻子说过，半夜的时候，思索得疼痛难忍了，他就吃那种强效的去痛片。现在，那种痛又来了，他隐忍着，然而特别地痛总是让他有短暂的昏迷。
“啊——”玉一声惊叫，她惊恐地去帮丈夫打方向盘。
他醒似地，急忙试图改变车子的方向，然而晚了，还是向迎面而来的那辆卡车撞去
他看着身边忙碌的身影，飞快地跑来跑去，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就迷糊着。他想起了妻子，就看见了，那种凄美的眼神，那流淌着鲜血的手臂和脸，都让他心跳不安。他也被人抬走了，急切地，慌张地。他恍惚地，就听见救护车刺耳的尖鸣着驶向遥远的城市。
直到他好转了的时候，才得知妻子抢救无效而死的消息，他顿时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责怪着自己，悔恨地责怪自己，妻子的死是他造成的，他有着最大的责任。他甚至想去替妻子死了，他知道自己是该死的，从他写完那部小说的时候，他的生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已经完全地绝望了，他为着他的妻子，才活下来的。他为着他的妻子，他放弃了他曾经无数次想过的极端的了结方式。为着爱，他留了下来。他充满着希望地留下来的时候，却是这么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把他击毁了，没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六释先生，我们对你的妻子的死，非常地同情，请节哀！”医生给他说。
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医生的话，依然在自己的悲伤里，品着那苦涩那悲凉那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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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释感觉到从来没有的快乐，他期待了多年的爱，他等待了许久的人，就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的欣喜，比着恐惧的感觉，是要多得多了。或许，他已经置之不理了那种恐惧感，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
他感觉似乎长了翅膀的，自由自在，他想去田野采束野花的，或许送给可蓝是好的。他无法想象她怎样地抱着一束花，也是娇羞地红着脸，挂着可爱的笑吗？他想去偷偷地看看她，但是他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他笑着自己，明天她就来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他感觉如梦般地畅快，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幸福，没有疼痛，没有遗憾，就在自己的意念到来的一刹那。随意而为，随兴之所至。他的欢乐，像自由飞翔的鸟儿，他的歌唱，像世间最绝妙的音响。他的笑声，有山泉的清音；他的思想，如云彩般飞翔。
他禁锢了太久的感情，就火山般地喷发了。他享受着这样的淋漓的爱，能够畅快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能够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他能够期待，能够充满希望，能够去想象明天。他感觉自己还没有老，原来自己的梦，依然在。哪怕鬓发苍苍，哪怕容颜老去？他都知道，他还有着那样的梦，有着对她的爱和期待。只是，都深埋在心中。
他在那种奇玄的声音里舞蹈了，他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的欣喜，他竟然也能跟上了节拍，也能够听出了奇妙。他竟然还翩翩地舞着，像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妈妈，快点！他就在这个病房呢！”若兰着急地叫着身后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怎样的苍老，依然是那么的美丽，依然是那么地富有魅力，是六释的可蓝的。
她抱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胆怯地慢慢地跟着女儿。她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不知道怎样地去面对他。他们都等待了太久，突然地，这一天到了，竟然就如临大敌，没有防备地就给推了出来。她再次整了整自己的头发，感觉整齐了才跟着女儿去了。
“先生，我妈妈来了！”若兰高兴地对着病床上的六释喊到，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的。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还是没有敢多想，就走了过去，推了推六释，说：“起床了，醒醒，我妈妈妈——”
她就是一声惊叫，紧张地拉着妈妈，说不出话了。可蓝慌忙地跑到病床边，她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他了，明显的他已经老了，他被消耗了太多的心血，抽干了太多的精力。她心疼地看着他，伸手去慢慢地梳理他杂乱的灰白的头发，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说：“释，我来了。我来了！你说要等我永远的，你说要爱我永远的”
她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照片，是年轻时的他。她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她的。然而，他还是抛她而去了，她是一阵眩晕，就昏迷了。
5
“六释先生，我们已经看过了你头部的x光片，你是不是经常性地头痛？”
“是头痛！怎么了？”
“肿瘤，已经是晚期了！”
“哦——”
“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奇迹说不定也会有的。”
六释依然去墓地，不是为了写作的灵感，而是去看望妻子。那天，他告诉妻子，说：“玉，你等着我！”
那天，他又呆了很晚。直到晚风起了，日暮黄昏，他才离开。
六释刚走出墓地，电话响了。
“喂，六释先生，您好！我们对您妻子的过世”
六释想挂了电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就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