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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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我有记忆的时候,罗锅都五十多岁了。

    罗锅就是我们村的,跟我们家同姓,论辈分他是我哥,可是他的年纪却比我父亲还要大,所以我从来不叫他哥,总是喊他罗锅。

    其实罗锅有名字,叫什么宝来着,反正跟钱有关。

    罗锅家世代地主,土改那年,家被抄了,地给分了,爹妈相继死了,才开始没落。后来到了批“四类分子”时,罗锅因为说错了一句什么话被抓了,天天给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去游行,姐姐们说当时我还追在他的屁股后面踢过他呢,可是我不记得了。

    罗锅硬得很,问他为什么跟社会主义对着干,他把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说他从来没有拆过社会主义的一片瓦,问他们家为什么是大地主,他牛气冲天,说老子不知道,还说他一生下来就是地主了,政府爱咋办就咋办,就是把他的脑袋给拧了,可他的骨头缝里还是往外透着“地主”二字。

    所以,脊梁骨就生生给打坏了,后来政府给接好了,可是还不了原了,背上象扣了口大锅,所以罗锅就成了绰号。后来,当然给平反了,每月县里给补助二十块零八毛钱。

    平反后,大人们就不再叫他罗锅了,那时我妈妈是生产队的队长,谁叫罗锅就扇谁的嘴巴,说那是揭社会主义的短,也不让孩子们叫,可是我就叫,我倔,家里人管不住我,明明他背上就是有锅嘛,为什么不能叫?

    罗锅有两个媳妇,在他天天被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行的时候,大媳妇上吊死了,二媳妇带着儿子跑了。

    罗锅接好脊梁骨从医院出来时,一大院房子早给生产队占了,就自己在村南角的白果树下搭了个草篷。

    是的,草篷紧挨着那棵古老的白果树。树脚下有一条瘦得不能再瘦的水沟。白果树跟罗锅一样一把年纪了,可是自从罗锅来搭了草篷以后,竟挂起了稀稀落落的白果。

    罗锅被打坏了脊梁骨之后,走路就老得低着头了,连基本的农活都干不了了,可是那个时候提倡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妈妈就安排他给队上放牛,我们那里唯一的牲口也就是牛了,罗锅就天天赶着一群水牛黄牛去坡上,胳膊弯里永远挎着一只粪筐,不过,别看罗锅成天把脸耷得跟死人似的,可是把牲口们伺候得个个毛光溜滑的,还给队里积了数不清的农家肥,所以年年被队里评为劳模。年年从我妈妈手里接过奖状时,罗锅的脸还是活泛不起来,妈妈就叹气,说罗锅的脸也给残废了。

    罗锅在村南口的那棵白果树下一住就是十多年。

    到了八十年代初,大集体要解散了,牛该分到个人了,几户人家一头,妈妈特意照顾罗锅,让罗锅先挑,说他给队里放了十几年的牛,有功,而且他一户一头,罗锅没说话,牵了那头最老的黄牛就朝他的草篷里走。

    那头牛啊,老得不能再老了,在一次下大雨山体滑坡中受了伤,脊梁骨高高耸起,中间却塌了一截进去,跟只骆驼差不多。

    分产到户时,罗锅没要一点儿地,责任地和自留地都没要,妈妈随了他,说他要了地也种不了。罗锅就每月靠县里给他的二十块零八毛的补助过活,并在白果树边上开了一小块菜园子。

    罗锅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跟人来往,见天天一亮就赶着老黄牛上坡了,后晌才回来,也不拾粪了,改捡柴了,可是捡再多的干柴也总是自己背着回来,脑袋都快要给压进地缝里去了,而老黄牛迈着阔步跟在一旁,悠悠然甩着尾巴。

    回来后侍弄完菜园子,就一个人坐在煤油灯下拉弦子,那时都通电了,可罗锅就是不照电灯,所以村里人都说他是老怪物,妈妈却说他是为了省电费。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音乐,吸引我的不是弦子,而是那棵古老的白果树。

    那是八零年的秋天,我至今还记得,我都上小学三年级了,那一天,在学校里,课间十分钟,我只顾贪玩忘记了去厕所,到了另一节课上时,却憋不住了,举起手来说老师我要去厕所,老师一教鞭把我的手打落下去,问我上课前干什么去了,我说跳绳了,老师说那就憋着,我就憋着,直到教室里响起我低低的啜泣声时,老师才放我去厕所,可是来不及了,我一边朝厕所飞跑一边就尿完了,裤子就湿透了。到了放学,裤子还没给身子暖干,我害怕了,妈妈倒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完了就没事了,可是父亲的拳头是硬的,动不动就往我的身上砸。那个时候,对父亲,我恐惧极了。

    我就没精打彩抄了小路往家走,并把书包挡在屁股上。

    那棵白果树就在学校通往我家的小路上。

    那是我第一次走小路回家。在白果树底下,我站住了,我看见了白果树叶子,一片一片从树顶上落下来,黄灿灿的,掉在地上。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大地是树叶儿的怀抱,就站在那里,仰着小脸儿,看着树叶儿翩然往下来掉,她们要到哪里去呢?是树妈妈不要它们了吗?或者它们根本就是树妈妈的一颗颗眼泪?

    树叶儿给微风刮到了天上,然后又被扔了下来,摔在地上,有一两片掉在了水沟里,就给水冲着往前走了,我心想,树叶儿的家肯定在水沟的尽头。就一片片拣了树叶儿朝水沟里扔。就在我撅着湿漉漉的小屁股拣地上的白果树叶儿时,罗锅出来了,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身上穿着蓝布长衫,站在草篷的门上,手里挟着一把破弦子。

    那是我第一次正面看见罗锅,我一时没动弹,就那么蹲在地上,从两腿之间的缝隙里望着他。

    偏西的日头欢悦地照在草篷的门上,给罗锅的身上涂上了一层金光,他的脸象一脚给踩扁了的铜锣。那一幕,成了我心里一辈子的油画。

    罗锅也就那么木木地看着我,大概除了过年让他给写免费的对联外,我是第一个光顾他的草篷的人。

    罗锅先开口了,说屁股怎么湿了?我倏地站起来,拿书包挡住屁股,说我认识你,你是罗锅。罗锅好象笑了一下,说他也认识我,我是老刘家的七丫头。那个时候三姐还在,我排行老七。

    我一边用书包挡着屁股,一边要往回走,罗锅却把我朝他的草篷里让,说他屋里有火,先给我烤烤裤子,免得回去挨打。村里人都知道我父亲是个刽子手。

    我就随罗锅进了屋。屋里黑黑的,点着一簇油灯,前面是锅台,后面是床铺,中间的地上生着一撮柴火。我就站在火边上烤屁股,罗锅接着拉他的弦子。烤干了后,我就要走,罗锅从长衫下取出一颗抄熟了的白果剥了放在我的嘴里,我三两口就嚼吃了,粘,跟牛筋似的,好吃,我还要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罗锅摸摸我的头,说明天后晌放了学再来。

    第二天后晌一放学我就去了。罗锅又给我吃了一颗白果。走的时候,我说我还想再吃一颗,罗锅又是摸摸我的头,说明天后晌放了学再来。

    我就天天后晌放了学朝罗锅的草篷里钻了。

    我也曾问过罗锅,为什么每天只给我吃一颗,罗锅说白果是药,药哪能多吃的?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罗锅当初是放长线钓大鱼罢。

    我是从我们队里的幼儿园走进校门的,当时一起入校的还有许多小朋友,可是谁的妈妈也没有我妈妈那么老那么丑,而且我穿得最差,总是拣姐姐门穿过了的,小朋友们就瞧不起我,在学校里还到处公布我妈妈有一双解放脚。我就矮人一截。渐渐地,我就不合群了,小朋友们天天手拉手走大马路去上学,而我,一个人走小路。

    慢慢地,罗锅就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清早我去上学时,罗锅已经赶着牛上坡了,我回家吃早饭时,他还没回来,门上还挂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锁子,只有到了后晌放了学,我才看见那扇破木头门终于开了,屋顶上缕缕冒着炊烟。我背着破破烂烂的书包就往木头门里闯,一边喊着罗锅。

    罗锅见了我,从灶里迎过来,伸手往下取我身上的书包,一边说老七放学了,我说放学了,然后一屁股坐在灶里给烧火,柴禾有点湿,我不一會儿就给呛得咳嗽上了,罗锅忙将我往外抱,我就骑在门槛上看他烧火,一边问他,别的家都是女人做饭,他家却为什么总是他做饭,罗锅愣一愣,说他家不是没女人吗,我就又问他,你不是有过两个女人吗?

    罗锅被我的话戳疼了,就瘪了嘴不说话了,也不烧火了,树桩子似的杵在灶里,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说没啥,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媳妇。

    跟罗锅吃了饭,我就在油灯下写作业,罗锅拉他的破弦子。

    罗锅文墨深,所以我天天晚上赖在他家里不回去,妈妈也不怎么反对,说对我念书没坏处,常常是我睡着了,妈妈才来背我回去。

    我喜欢在罗锅的床上睡觉,虽说也不怎么干净,可是没有旱烟味,我父亲是离了旱烟就活不成的,所以家里哪儿都是旱烟沫子。

    那个年月,吃不上肉,可是罗锅也不让我的嘴巴屈着,不是在白果树脚下的水沟里摸泥鳅,就是去河里抓小鱼,回了家来,一老一少就蹲在白果树下忙活开了,一个撅着小屁股,一个弓着个大罗锅背,拾掇好了,回屋去,要么拿菜叶儿包了放在火塘里烧,要么放在锅里用水煮,反正俩人吃得满有滋味。

    我的童年很不快乐。

    那个时候,大姐已经生了孩子,可惜孩子偏偏天生的哮喘,又偏偏老早就没了婆婆,所以,孩子一喘上了,大姐就给抱回来找妈妈了,妈妈是队长,忙啊。而父亲是最讨厌大姐和我了,嫌大姐不是亲生的,把妈妈生育的头给开错了,生了一窝赔钱货,而我呢,是家里的最后一个孩子,又不是男孩,还把妈妈生育的门给关上了。

    所以,父亲就没日没夜地跟妈妈吵架,大姐一抱着孩子回来就吵,我一放学回来也吵。而那时二姐在汉中读卫校,三姐在西安上大学,都是正花钱的时候,家里紧得要死,父亲的脸就没好看过,特别是到了我们交学费的时候。

    那时学校发作业本,可是铅笔总得自己买的,每次铅笔用得没法再用了,我就把铅笔破开来,把铅芯拿出来,撮着铅芯写字,铅芯也给写完了,就不得不回去跟妈妈要钱了,妈妈不当家,就跟父亲要,父亲就骂人,妈妈偏偏是属弹簧的,一碰就往起来弹,两人就打上了。我就哭着跑了。

    一路泪水奔进罗锅的草篷,我说不想活了,罗锅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膝盖上,撩起长衫的前襟给我擦眼泪,说我们老七不死,说我们老七将来还要去逛北京城呢。那个时候,北京就是人们心里的天堂。

    之后,我就再不跟家里要钱买铅笔了。每到逢集,罗锅就上街给我买一大捆铅笔来,还是带橡皮头的那种,花花绿绿的,漂亮。妈妈从那个时候起,就觉得欠罗锅的了。

    那个时候,我的不快乐还来自于我的头发。

    在幼儿园里的时候,我一直留着长长的辫子,幼儿园的老师天天给我们梳头。可是自从进学校的那天起,妈妈就不许我再留长头发了,说梳辫子耽误功夫,还说费头绳,往往好不容易等头发刚长长一点点,就被妈妈一剪子给铰掉了,还乱七八糟的不成形。我也哭闹过,可是没用,妈妈总是趁我吃饭或者睡着了的时候偷着铰我的头发。

    小朋友们头上都扎着漂亮的蝴蝶结,而我却一年四季顶着一颗不男不女的头,连“六一节”都参加不了,我就去给罗锅哭,罗锅擦着我的眼泪,说我们老七不哭,等我们老七将来长大了,自己會梳头发了,就留一头老长老长的头发,从汉中一直梳到北京城里去,我问那是多长啊,罗锅说长得不能再长的那个长呀,我就笑了。

    我最喜欢在罗锅的草篷里过冬天。外面飘着雪花,屋里生着大堆柴火,就我跟罗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罗锅一边讲故事,一边在火塘里给我烤土豆。熊熊火光把罗锅的一张破铜锣脸照得红红地。烤好一个,给我吃一个。我吃得满嘴巴是灰。

    我就是那个时候爱上了烤土豆,那个香啊,后来我在北京安了家后,一到冬天满大街卖烤红薯的时候,我就到处找烤土豆的,人家都笑我。

    罗锅给我讲聊斋讲西游记讲封神榜,讲的最多的是“红楼梦”说宝玉身边有成群结队的女人,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宝玉是个好男人啊,好男人女人谁都想跟他好啊,我说那宝玉最后为什么不要宝钗,罗锅说因为宝玉心里只有戴玉一个呀,我说为什么呀,罗锅说因为戴玉有特色,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还告诉我将来要做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说那样才能让好男人给记住,要不然好男人會给人抢走的。

    我说我长大了谁也不跟,就给罗锅做媳妇,罗锅就笑了,说等我长大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他。我就盼着快快长大,十七岁早点到来,因为大姐就是十七岁嫁的人,等我到了十七岁,就可以嫁给罗锅了。

    到了暑假,我就跟罗锅一起去坡上放牛,一边给家里打猪草。

    罗锅最喜欢去一个地方,乱葬坟地。那里原本是一片荒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给一些大大小小的坟包包给占了,凡是夭折了的人都来此地相聚,这叫软埋,既没有棺材,也没有花圈,就拿席子裹了,掏个坑给掩了。

    罗锅在一个坟包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包上坐下,拉弦子,我也拣了个坟包包坐下去,听。

    老黄牛卧在一旁,甩着麻绳似的尾巴,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圈圈荡漾开去。牛,真的老得不象样子了,连草都吃不动了,罗锅就去街上高价给买些玉米面回来给煮糊糊吃。

    这里极少有人来,都说有野鬼。

    罗锅就那么坐着,拉着弦子。罗锅的头发白了,可是不短,一律朝后梳去,很好看,不象我那刽子手父亲,成年累月剃着个大秃瓢。罗锅还留着胡子,很干净。

    罗锅始终穿着长衫,长衫的前襟没到脚腕上,后襟却在身后打秋千,上坡的时候就将前襟系在腰里。

    罗锅是有名的蔫先生,走路说话都异常地慢,眼睛也是半天才眨巴一下,有时候,我明明在他身边坐着,却感到他已经气若游丝了似的,就忍不住去揪他的胡子。

    罗锅的弦子也不年轻了,漆都给磨没了。罗锅拉东方红,拉冰山上的来客,拉二泉映月,拉四面埋伏,拉江河水,也拉秦腔的叫板。

    如泣如诉的声音在坟地里回荡。

    我想,也就是那个时候,二胡一点一点渗进了我的生命。

    罗锅拉得汗流浃背,我听得满面是泪。

    连老黄牛都抬了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不时地哀上一声半声。

    有时候,罗锅拉着拉着就拉不下去了,眼睛里满是眼泪,说要是他的儿子结了婚的话,他的孙子就快跟我一般大了。我靠在他身上给他擦眼泪,说等我长大了就给他生好多好多孩子。

    罗锅拉得一手好弦子,没人不知道的。我们那里年年过年都要演戏,自己排练,自己演出,秦腔。罗锅每年底都要被叫去参加排练,他给当弦子手。有时候,人手不够,也让罗锅上个场,可是尽让他演坏蛋,不是“黄世仁“,就是“南霸天”他穿着戏袍站在台子上,背上扣口大锅,丑得不能再丑了,台下就哄堂大笑,还往台子上扔鞋底子。我每次看了,就回来生气,说不许他再上台子了,他说没啥,大过年的,就图个高兴,我说那也不许他再演坏蛋了,还说等我长大了,我也上台子,我演“喜儿”他演“大春”他笑,说有那么老的“大春”吗?

    八四年,我升了初一。是的,就在那一年,我遭遇了初潮。那是在暑假里,我在罗锅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下床时,感到裤子里湿湿的,还有点粘,用手一摸,却满手血,我吓得尖叫起来,说坏了,我的屁股给席子剐破了,罗锅却递给我一卷卫生纸,说没事的,老七,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

    从此,罗锅就记住了我的那个日子,每到时候就给我备好了卫生纸,我也不知道羞,很从容,好象我就是他的女人。那个年月,女孩子来了例假就跟做贼似的,不敢见人,我就那么在罗锅的草篷里度过了我的一段做贼似的岁月,以致于到了后来,我第一次在我们家过例假时,妈妈惊异得半天合不拢嘴,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我也不答复,心想,妈妈呀,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有好几年的“倒霉”龄了啊。

    当然,罗锅从来不在我们村的小买部里买卫生纸,怕给人笑话,每次都要走近五里的路去镇上,一次也不敢买的太多,用蓝布褡裢装了,搭在肩上,就走着回来了,我还碰上过一次,在我放学的路上,罗锅扛着褡裢,长衫的前襟缠在腰里,走得嘴巴大张着,胡子都给汗水浸湿了。

    然而,没等我长到十七岁,我就背叛了罗锅。

    那是八六年的春天,我上初三,我生命里的“大春”出现了,吹的一手好笛子,还會跳霹雳舞,我一头就栽进去了,罗锅便被我甩到了脑后。

    也就在同时,一个女人出现了,卷毛。

    卷毛也就四十岁吧,天生的一头卷头发,左眉毛中间长着有一颗很醒目的黑痣。

    在那一年,在县酒厂工作了十几年的卷毛丈夫突然不明不白死在了单身宿舍里。没了丈夫的保护,妯娌们就合着伙欺负卷毛,还把房子给占了,卷毛就领着十六岁的女儿逃了出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就顺着一条小河朝下走,一直走,就到了我们这里,就被罗锅遇上了。

    唉,说来也是命,罗锅一直都是去坡上放牛的,从来不去田坝的,可是那天,他却偏偏去了田坝,还到了河边上,于是就看见了那一对走得又饿又乏的母女,就给带了回来,还把草篷腾出来,给娘俩住,他去圈里跟牛睡。

    先是领着卷毛娘俩去酒厂里大闹了一个礼拜,酒厂才破格将卷毛的女儿安排进厂里做了名合同工,还帮卷毛讨得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抚恤金。接着请人把草篷给苫成了瓦房,并给括大了,两间,卷毛住一间,罗锅住另一间,厨房公用,还用他的名义跟队里要了点田地,给卷毛,种庄稼。还通了电。

    卷毛就有了家,就拿女人家特有的眼睛看罗锅,罗锅就开始了想入霏霏。

    卷毛有点窝囊,走路都半死不活地,难怪被妯娌们欺负。却极爱凑热闹,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端着碗到处走动,罗锅竟然也跟着朝外走,往往是前面走一个,后头跟一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罗锅的破铜锣脸开始平展了。

    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跟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结邻而居,原本就够引人注目的了,这样一来,便更是惹得笑话连篇了。每每有人当众问罗锅昨天夜里搞得安不安逸时,卷毛扭了头就走,起初罗锅还一本正经解释,说根本就没那回事,可是他越解释大伙就越哄笑,后来,罗锅索性不理了,只是嘿嘿地笑,既象默认,又仿佛不屑一顾。

    我也去过罗锅家一两次,可是每次卷毛都在场,我就生气,卷毛有什么好,不就眉毛中间有一颗黑痣吗?

    妈妈曾不止一次劝过罗锅,让他跟卷毛把家合了算了,罗锅总是摇头,说他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卷毛还正年轻呢,他不能害了人家啊。

    俩人就那么住了五年。

    九一年春,有人给卷毛介绍对象,不是我们乡的,一个屠夫,人壮得跟水牛似的。见了面没几天就领了结婚证。就在卷毛被接走的头天夜里,罗锅第一次去砸卷毛家的门钌铞,结果给被窝里的屠夫逮了个正好。罗锅就吃了好一顿拳头,弦子也给掰成了两半。第二天人就瘫床了,不久,老黄牛就死了。

    罗锅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死的。当时我在读师范,那天我回到家里,妈妈说罗锅不在了,我没听懂,又问了一遍,妈妈就又说了一遍,这下我听明白了,我没二话“噔噔噔”朝罗锅家跑去。

    到了罗锅家,屋子里空空的,牛没有了,弦子也没有了,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连罗锅睡的床都没有了,只有那棵古老的白果树还站在那里,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树叶儿。我的眼泪齐唰唰出来了。那时,我跟我的“大春”也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冷得蹲在了地上,妈妈来了,拉我去了那片乱葬坟地,将我按跪在一个新坟包包面前,说这就是罗锅。还给我找来了一棵水杉树的幼苗,让我给罗锅栽上,说将来也好有个记号啊,说罗锅对老七你有恩呐。

    那天回去的时候,妈妈骂了一路的罗锅,老窝囊废,人家卷毛给他留了整五年的门,他一个晚上都没去过,偏偏那天夜里去整人家的门钌铞,结果吃不完兜着走了。妈妈还说,罗锅死后,她给拾掇床铺时,发现罗锅床头的墙上有一个鸡蛋大的洞,透过这个洞望过去,正好能看见那边卷毛的床。

    也就在那一年里,队里曾派人把罗锅送到我们镇的敬老院去过,罗锅跑了回来,又被送去,他又给跑了回来,妈妈还说过他呢,说敬老院里有吃有喝的,还有那么多老汉给做伴,罗锅摇头,说他死也要死在白果树底下。

    罗锅瘫了后,在床上屎尿,妈妈时不时去给收拾,罗锅每次见到妈妈就问老七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心直口快,总是骂他,说你这里臭气熏天的,老七打死也不来。

    罗锅死的时候没人知道,妈妈也知道晚了,去时人都梆硬了,身子底下干着一滩屎尿。

    后来我许多次问妈妈,罗锅究竟是怎么死的,妈妈想半天也没想清楚,就撂给我一句话:老死的呗。

    罗锅是“五保户”当然是软埋,当时妈妈提议把那棵白果树放了,给罗锅做口棺材,可是遭到了反对,大伙都说白果树是集体的,谁也无权占有。那时妈妈早不是队长了,所以说话也就成了放屁。罗锅就那么给那席子卷了,掩进了土里。

    十二年后的今天,我走进了这片乱葬坟地。

    罗锅,我回来了,老七回来了,老七不光逛了北京城,还在北京城里安了家,而且有了一头长长的头发。

    满目新坟旧魂。

    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棵水杉树了。

    我满坟地里转圈。

    妈妈啊,你不是在天上吗,那你告诉我,我的水杉树到哪里去了?

    我喊得喉咙嘶哑。

    我磕破了脚趾头。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编者按 具有感染力的文笔,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罗锅的人物形象,读完,忍不住地心痛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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