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玲的奇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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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对碎玻璃的恐惧，使她恐惧任何尖锐的事物。事实上玻璃和冰块一样，是易溶的。
舒玲还在甜甜地吃着糖，她觉得那颗糖像一束鲜花，在自己的舌面上跑远了，但香气留下了，塞满了嘴巴.舒玲这样想的理由，是糖纸还在手里，于是她的指缝里也缠绕了余香，久久不散。她一会儿压在书页里，一会几取出来，垫在枕头下，舒玲的姐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写家庭作业，舒玲怕姐姐发现她的秘密，后来，她把糖纸压在了玻璃板下，玻璃板下是一幅宣传画，糖纸一进去，就没了影子。
快去，你们两个小母狗，再不动屁股的话，我抽你们。
舒玲的父亲在院子里和煤泥，日光一好，他总要和下一堆煤泥，然后打出一块块的煤砖，晾晒起来。现在，该是工人和厂里的子弟们进澡堂的时间到了。父亲粗鲁地吆喝舒玲姐妹，要她们先去顶一会儿班，他的煤泥还没和好，两条长满黑毛的大腿被黑泥糊住了，像穿了一双橡皮雨鞋，威风地踩着泥。
父亲擦着汗，说，你们两个小母狗，快去。
事实上，舒玲喜欢坐在澡堂门口，她嘴里融化掉的那块糖，就是一个哥哥在澡堂里给她的。舒玲没告诉姐姐这事儿，姐姐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主儿，看人的眼神总是斜斜的。再说了，姐姐也好面子，农机厂的很多子弟都和姐姐在一个班上，他们也常来搓澡，姐姐很怕被别人笑话，说她是一个澡堂里的小美人。所以，姐姐在父亲的断喝下，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屁股，拽着舒玲出了门，一路小跑，掠过了农机厂宽阔的厂区。
一般来讲，坐在澡堂门口的会是舒玲，而姐姐躲在很远的地方，坐在一堆木头上，把课本摊开在膝盖上，假装背诵。舒玲和姐姐有个默契，如果舒玲做了一次澡堂的门房，姐姐就要替舒玲把作业写完。姐姐的成绩一直很好，在班里数得上前三名，做起舒玲的题来，姐姐一般只花几分钟的工夫。
今天还是如此，舒玲坐在油腻腻的凳子上，而姐姐不见了人影儿。
天气很热，工人们交了票，从舒玲的手里取过锁头，蜂拥而进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堆子弟们也吵吵嚷嚷地进去了。每一次递锁头时，舒玲都要抬起头，在对方的脸上摸一遍，想找出那个哥哥来。但舒玲很快失望了。
落日的余晖一到，澡堂里就没什么人了，舒玲得把手伸进池子里，拔出塞子，放下水，然后拿著激溅的水龙头和一把笤帚，浇洗干净。这天也是，舒玲数完了锁头，在澡堂四周找了找姐姐，可姐姐早没了人影儿。舒玲心里一喜，撩开了门帘，对着里头喊，有人没了，有人没了呀，我要打扫卫生！澡堂予里阒无人声，舒玲的喊叫碰壁之后回应过来，声音里湿漉漉的。
舒玲提薯笤帚进了澡堂子，蒸汽浓浓的，伸手不见。
叮咚，叮咚，蒸汽在空中凝成了水滴，掉在水泥地上，凉凉的。舒玲钻在蒸汽里，睫毛上挂着水珠。这时，舒玲觉得脸上一凉，一个人影儿走到了面前，拽了一下舒玲。那个人说，小丫头.嘴里还甜吗？舒玲愉快地说，小哥哥，甜死了，现在还甜哪，我掰成了两半，上课的时候偷偷丢进了嘴里。哥哥身上的蒸汽忽隐忽现，云一般缭绕着。舒玲抬望着，可始终也瞅不清哥哥的眉眼。哥哥把舒玲拽至跟前，把一粒奶油糖塞进舒玲的手心里，又剥开一粒，喂进了舒玲的嘴巴里。立刻，舒玲觉得一束鲜花在舌头上盛开了。
小妹妹，让我看看你，好吗？
舒玲低头瞧见了那枚糖纸，它被小哥哥顺手丢在了地下。地上是一汪积水，舒玲心疼得想喊，可舌头上的香气使她喊不出声来。那是一枚印着小动物的糖纸，一忽儿是大白兔！一忽儿是小松鼠。舒玲吮着嘴巴，舌尖在糖块上抿来抿去的。小哥哥的手剥开了舒玲的裙子，舒玲感觉到大腿间一热。这是舒玲头一次吃奶糖，前几次，哥哥给她的只是硬糖，不用问，奶糖的味道孰像蜂蜜，唾沫一催，奶油就化了。在班上，吃过奶糖的就是王姰了，她经常带一粒奶糖，给同桌掰一点儿，给科代表掰一点儿，舒玲从来没得到这份荣幸。这还不算，王姰吹嘘说，她有一个舅舅在上海，奶糖是她舅舅邮寄来的。舒玲含着奶糖，心里升起一股对王姰的嘲笑，哼哼。也许是蒸汽太热，也许是奶糖的作用，舒玲觉得太热了，浑身火烧一般的难受。小哥哥像懂得舒玲的心思似的，剥下了舒玲的裙子，舒玲热得攥紧了手心，过了一会儿，举手—看，那枚奶糖居然变形了。
小妹妹，改天再多带些奶糖结你，好吗？
舒玲记住了这句话，她的手被松开了，一瞬间，手像个玩具，跑出去玩了一圈，又折转回来了。舒玲瞧了瞧手，完好无损的，五根指头好端端的还在，只是上面沾满了液体，似乎水汽掉在了手上。澡堂子外传来了几声咳嗽，还夹杂了一声吐痰声。舒玲捡起了笤帚，欲转身出门，这时门口有人喊，说，关门了吗？老马，你死哪里去了呀？舒玲知道喊的是她爸爸，她想跳出门去。
舒玲的脚还没抬起“哐啷”一声巨响，澡堂子跳了一下。舒玲把撩起的门帘重又放下，扭头一望，水池子边的地上，摊着一大堆碎玻璃，原来天窗上的玻璃掉了下来，风灌了进来，蒸汽藏下了身子，眼前一览无余。舒玲终于看清了哥哥，他背对着她，一条毛巾正揩拭着。舒玲楞怔地望着，原来哥哥的个子并不高，不像在蒸汽里那样莫辨。舒玲盯着小哥哥看，他侧着身子，往换衣间里走去，突然猛地一下，他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那堆明晃晃的碎玻璃上，碎玻璃叫了一声，跟动物的牙齿一样“咔嘣”了几下，在咬。
血像一团被染红的蒸汽，刹那间，从哥哥的屁股下跑了出来，泅了一地。
舒玲不明白该怎么办。后来，她循着门外的喊叫出去，对那个大骂不止的人说，池子里的水放光了，不能洗了，明天吧。舒玲把身子横在门上，一把笤帚提在手里，似乎像电影里的红缨枪。人走了，舒玲返身进了澡堂子内，一地的碎玻璃还反射着光，哥哥不见了，刷了油漆的窗户大开着，窗台上残留着几滴血。
一直到晚饭后，舒玲的嘴里还留着余香，她咂巴着舌头，对蓉姐姐撇了撇嘴。
临上床前，舒玲偷偷抬起了玻璃板，那张糖纸还在，静静地躺在下面。舒玲把兜里的奶糖藏进了铅笔盒，压在了枕头下。半夜的光景里，一堆尖利的碎玻璃出现在了舒玲的梦中。它们本来是完整的一块，从一大堆石头里走出来，被火冶炼，熬成了一锅发红的液体，然后又被淬火，被一台压榨机吐成一块四四方方的物体，透明、薄脆、光滑，被架在了窗框上。可风一吹，它们摇了摇，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摔在了水泥地上，玻璃浑身疼痛，一疼，就碎成了一堆尖利无比，带着锋利茬口的东西，对准了空气，对准了舒玲的梦。舒玲的梦也在疼，可即使如此，她还咂巴着小嘴，吮个不停。姐姐踹了舒玲一脚，舒玲也没醒，吵得姐姐睡不着，于是，姐姐一把拽起了舒玲。
我坐在了一堆碎玻璃上，玻璃插进了我的肉里。舒玲辩解说。
姐姐是一个老练的人，她很快在舒玲的裙子上发现了一星半点的血迹，提着裙子，告给了在隔壁打呼嗜的父亲。父亲没怎么搭理，但舒玲的妈妈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她愤怒地揪住了丈夫的耳朵，嚎叫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不耐烦的邻居们吼了几嗓子，谁不知道，老马打老婆的手段骇人听闻。
父亲本是个粗蛮的人，在农机厂里三天两头地打架，一喝醉酒，他就喜欢给工友们开瓢。结果，他由一个过磅员被发配到了澡堂子里。舒玲迷迷糊糊地咂巴着，被父亲一巴掌给扇醒了。父亲说，是谁？是哪个王八蛋糟蹋了你？你要不说，我就捏死你，跟捏死一只小鸡一样。妈妈也围了过来，仔细检查着舒玲的身体，她后来找到了答案，气愤不过，她就揪住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拔，边拔边叫骂不止。妈妈一直唠叨说，舒玲被毁了，小小的年纪被流氓给毁了，这可怎么得了哎！舒玲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她困极了，哈欠也飞出了嘴巴。在父亲的巴掌下，舒玲后来极不乐意地说：
澡堂子里的蒸汽太大，看不清楚哥哥，只看见他—滑，跌倒了，坐进了一堆碎玻璃里头，屁股下头都是血，我困了，要睡觉。
此后的一个月里，舒玲没去上课，妈妈把她的书包锁进了柜子里头，连铅笔盒也锁了。妈妈给，舒玲沌了好几只老母鸡，说要给舒玲调理调理，还强迫舒玲喝下一碗一碗油糊糊的鸡汤。有一次，妈妈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宰一只鸡，鸡挣扎不休，舒玲就对妈妈说，我不喝，喝得我打出来的饱嗝都是鸡屎的味道，恶心死了。这么一说，妈妈的眼泪淌了出来，手里的刀一歪，没割到鸡的脖子里，反而把嗉子戳破了。鸡一边飞，一边流着血，跳上了梨树，接着又跳到了屋檐上，血像雨滴一样掉下来，舒玲把手搭在眉眼上，抬头看着那只斑斓的鸡，日光从屋檐上射下来，晃得舒玲眯住了眼睛。日光斑斑驳驳的，如同—堆堆的碎玻璃，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舒玲的身上。怪了，舒玲并没觉得疼，而是一阵阵灼热的烧攫住了自己。舒玲忽地瞪大了眼珠子，对妈妈说：
碎玻璃，天上的碎玻璃掉了下来。
舒玲被扶进了屋子里。晚上，妈妈对一旁喝闷酒的丈夫说，舒玲的脑子坏了，这一下，舒玲的脑子坐下了病哩。父亲六神无主，摔了一只杯子，捏得拳头咯嘣乱响，说，怎么办？去派出所报案吧，让警察去办。舒玲的妈妈一把捂住了丈夫的嘴，淌着眼泪，说，你是不让舒玲活人了，你怎么能毁她的名声呢？一报案，全都知道了，舒玲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
那天晚上，喝完酒的父亲在院子里磨起了刀，磨刀石一声一声地哀叫着，地上留下了一把铁屑。磨完后，父亲挥刀一劈，一枝粗大的梨树树干应声落地，几颗没熟透的果子滚在地上，在黑暗里跑出去很远。
舒玲的父亲把刀掖在裤裆里，挨个儿给工友们收票，分发锁头，在工友们洗得热烈时，他站在池子边，眼神盯在大家的屁股上，目光摸来摸去。工友们都不明白他怎么了，有的开起了玩笑，问他是不是早坏了，分不清男女的屁股了；还有的问他，最近是不是没交公粮，想跟大家比一比谁的东西上能挂起一只暖瓶？问急了，舒玲的父亲忽然从裤裆里抽出刀，朝着池子里的水做一个劈杀，水被激成两半，大家的头上都腻腻的。舒玲的父亲虎着脸，沉沉地说：谁的屁股烂了，我就劈死谁，要不我就是个畜牲，我发誓。
这还不算，舒玲的父亲别着刀，在农机厂的大院里走来走去，眼睛里喷着毒。夏天太热了，子弟们三五成群地玩看玻璃茧儿、铁环、”砸电报”附近乘凉的人也多，大家眼睁睁瞅着，舒玲的父亲揪起一个个孩子的屁股，端详一下，接着再烙上一巴掌。刚开始，邻居们还以为他是疼爱孩子哪，也没多计较，可舒玲的父亲天天如此的话，就引起了众人的警觉。邻居们问他，你是闻屁呢，还是想吃屎呀？舒玲的父亲把刀抽出来，拍在地上，说：谁是烂屁股，我就砍了谁，我发誓。
下雨的一个晚上，家里只有舒玲和姐姐，父母亲去了一个亲戚家里，说一个远房的叔叔死了。舒玲和姐姐玩了一阵儿“解绳圈”姐姐的手巧，多么复杂的绳圈，她的两根小拇指都能解开，舒玲输了好几次，嘟哝了一下，说不玩了，这有什么好玩的。舒玲的目光落在了玻璃板上.她想起了那枚糖纸，她想用一枚花花绿绿的糖纸，把姐姐的骄傲比下去。舒玲的手撬了好几下，玻璃板也未动。姐姐问她，找什么呢，我帮你啊。姐姐把玻璃板从桌沿上错开了点儿，很顺利地抬了起来。舒玲低下头，揭开了一层宜传画，怪了，那枚糖纸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见了。舒玲摸了几遍，底下空空的，手肚子上沾了一层黑灰。舒玲的泪淌了出来，嘶叫着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糖纸，一枚漂亮的糖纸？姐姐摇了摇头，很坚决地否认了。舒玲拧住了姐姐的肩膀，委屈地说，一定是你偷的，一定是你。
姐姐—躲，一块巨大的玻璃扳“哐啷”一声，碎成—了一堆。
像砸碎的一块冰，在灯光下，粉身碎骨的玻璃板，霹出了一捆狰狞的刺，齐刷刷地冲着舒玲和姐姐。舒玲和姐姐同时吐了一下舌头，知道闯下了大祸。舒玲的手也松开了，两个人爬上了床，打算关灯，一关了灯，那些狰狞的刺就会消失的。舒玲脱下了裙子，姐姐也在一旁脱衣服，忽然，舒玲瞧见姐姐的裙子后摆上洇出了一摊血。
玻璃，碎玻璃！
出乎舒玲的意料，姐姐把衣服揉巴了几下，塞在了褥子下。舒玲又喊了几声，姐姐抿了抿嘴，笑而不答。舒玲便更急了，她把姐姐的身子翻过来，想问个究竟。可姐姐打着哈欠说，你还小，不懂。姐姐一伸手，拽了一下灯绳，屋子里一下子黑了。
现在，舒玲站在街口，双手扶着护栏，望着街景。舒玲穿着一件牛仔短裤，臀部被包紧了，像一只熟透的石榴，随时都要跳出来似的，显得性感而招摇。舒玲身后的这条街开满了美容美发店，其中一家就是舒玲开的。门口立的两只音柱里放送着张国荣的歌，他在半年前死了，从二十多层的楼上飞了下来。舒玲不爱听这类伤感的东西，可一个洗头的顾客点了，舒玲就出门站在街上。另一半原因是，舒玲在等王建国。
王建国的车驶了过来，停在了路边。
半小时前，王建国从机场挂来电话，说飞机刚落地，他想直奔过来洗个头，放松一下。舒玲笑了笑，说，你就不怕我姐姐抓你个现行，是不是馋了？王建国倒没生气，说，从上海给你带了些礼物，送礼还不行呀，好狗都不咬上门的客哪。顾名思义，所谓美容美发一条街，说白了就是提供一些色情服务。舒玲也不例外，她开了这家店后，连续跑了几趟东北、四川和湖南，先后领回来几批三陪小姐。舒玲的眼光，决定了她手下三陪小姐们的档次也不差，因而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舒玲的店火爆异常。小姐出一次平台收费一百，舒玲抽四十；要是出台的话，三百块里，舒玲能抽走一百多，这么一来.美容美发业务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可近一个多月来，这条街的生意都不景气了，市政府准备要开贸易洽谈会，为维护自家的形象和脸面，出动了好多次警力，深更半夜来检查。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乐意冒着风险来尝那一口荤腥呢？三陪小姐们闻风而逃，只留下了一个乡下来的洗头妹支撑着。舒玲没法儿不着急。舒玲望见王建国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来几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舒玲赶忙上前，替他抱在了怀里。王建国摘下下墨镜，潇洒地站在街上，对舒玲说：太暴露了吧，你姐姐看到的话，非给你上一堂课不成，瞧，肚脐眼儿也露出来了。
舒玲没理会，扭着夸张的髋部，径直进了店里。过会儿，舒玲两手空空地出来，挎包搭在肩上，撩了一下额发，说，你带我去玩，生意不太好，人的心里都上火了。这两天真是急死我了，晚上成宿成宿地失眠，带我去游泳吧，热死了。王建国戴上了墨镜，拉开车门，舒玲没客气，斜了一下腰身，就坐了上去。
车内空调很足，舒玲给碟仓里喂进一张盘，一放音，居然是交响乐，轰鸣一般地扑面而来。舒玲怪异地瞅了一眼王建国。王建国嘿嘿一笑，自嘲说，来点儿高雅的，好歹，我也是一个误入歧途的读书人嘛，不能被金钱给毁了。这趟去上海，人家那些商人的档次。真开了眼啦。王建国是舒玲的姐夫，他也是农机厂大院里长大的子弟，一直和舒玲的姐姐同班，中学到大学，他们的关系从同学转换成了伉俪。现在，舒玲的姐姐从机关下了基层，在一家街道办事处当主任，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而王建国几年前辞了学校的教职，先是开广告公司，后来和别人办过一阵子雅思班，没赚多少钱，人却变得老练了不少，在场面上待人接物什么的很有一套。舒玲的店面就是王建国经手盘下来的，初期的投资也是他扔进去的，到现在，王建国也没催过。其实，掐指算来，王建国现在才算走上了正规，办了一家清洗公司，给锅炉、实验仪器做清洗，和高科技沾了点儿边，业务也源源不断了，他也安下了心，抽空去上海取经去了。舒玲关了音响，鄙夷地吸了一下鼻子，躺在靠背上，静静享受有着汨汨的冷气。一安静下来，舒玲的惆怅就泛上了心头，不住地唉声叹气。王建国说，又怎么了，谁惹你了？我替你做主。舒玲直起了腰身，说：还能有谁呀？不就是秦枝山嘛。
王建国展颜一笑，吐了一下舌头，戏谑地说，靠，就他那么一破人儿，还起了这么一个高雅的名字。要不知底细的话，还真以为是某个大学的古汉语教授哪。舒玲听出了话里的味道，抬手在王建国的脑门儿上来了一巴掌，说，去去去，要糟蹋他也是我的事儿，还轮不到你哪。你算是什么东西，别以为你有几个小钱，就能在我跟前装孙子。王建国闪了一下，方向盘也扭曲了，车子一滑，差点儿撞在路中央的防护栏上。舒玲吓得一躲，靠在了王建国的肩膀上。王建国继续说，你呀，—朵鲜花，插在了那么一堆臭狗屎上，我都替你叫屈哪。说着话，王建国的手摸到了舒玲的腿面上，舒玲僵硬地望了望主建国，浑身很凉。
给你带了一盒上海的奶糖，出口的，没打开看看？
舒玲的腰椎直挺挺的，王建国的手越来越放肆了，一够再够，挣扎着要往隐秘的区域里挺进。舒玲的嘴嘟哝着，眼珠子瞪得很圆。王建国又问了一句，舒玲才恍惚醒过来似的，哦哦哦了几声，嗓门发紧地说：我上礼拜就戒了，现在，我不爱吃那种玩意儿，吃了会发胖的。
王建国说，其实，我喜欢你发胖的，不像你姐姐，整个一个芦柴棒儿。要味道没味道。要感觉没什么感觉的。你们俩姐妹，分开长了，一个越发性感了，一个越来越雄性化了，成天和政治打交道，不就一个基层小组织的头目嘛，拿自己当根葱，可没人给她酱。
烈日灼人，车子并没往军区游泳池的方向驶去，而是拐进了舒玲姐姐的家。停车上楼，王建国一拧开防盗门，便明白家里的一把手不在。舒玲一进去，王建国迅即碰了门，一把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舒玲，一双手像蟹钳一般，从舒玲的脖领子下塞了进去。
我可告诉我姐姐了！舒玲断续地说。
告吧，反正是我俩共同作的案。
王建国从后面推着舒玲，挪动着步子，往卧室里奔去。王建国喘了口气，生硬地说，你去告吧，你们俩姐妹，我都要通吃的。我馋死你了，从小时候就馋你了，可那时候你太小，上了你姐姐的贼船。舒玲摆动着，王建国的一只手滑了出来。她矮了一下身子，王建国一跌，桌子上的一只花瓶应声落地了“哐啷”一响，溅起的碎片飞出去很远，一束几近枯萎的花也砸成了粉末。细小的碎片分崩离析，每一片都反射著窗外的光斑，舒玲缩紧了肩胛“啊”地叫了一声。
吓着你了？
舒玲的脸上血色皆无，一副惨淡发白的表情，战战兢兢地说，你快去拿笤帚簸箕，赶紧把它们都扫掉，我特虚，我一见碎玻璃茬儿就晕。
它们不是玻璃，是瓷。
舒玲说，都一样，都一样的，赶紧赶它们出去。
不一会儿，那只粉碎的花瓶身首无踪了，楼道里响起垃圾门的叫声。舒玲喝了一口凉开水，坐在沙发上捂住了胸口。王建国进门，净了手，俯下身子摸了一下舒玲的脑门儿，和蔼地说，别扭扭捏捏的了，都不是小孩子了，过来人了，怎么还那么紧张啊？话音未落，舒玲的姐姐推门而入，笑着说：怎么了，紧张什么呀？
舒玲赶忙搭话，肩胛瑟缩着说，花瓶，一只花瓶碎了，一地的碎玻璃茬儿。
姐姐疾步跑过来，搭了一把舒玲的额头，捧住她的脸，拍了几巴掌，一丝笑容艰难地从舒玲的脸上绽露了出来。姐姐长长出了口气儿，王建国不明其理，纳闷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呢，一堆碎花瓶，值得那么紧张兮兮的吗？究竟怎么了？
晚饭早过了，舒玲在姐姐家里填饱了肚子，回家的路上，她在街边的快餐店里给秦枝山买了一份小炒。一进门，舒玲的无名火就著了，秦枝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手里快速揿着遥控器，翻着频道。秦枝山在家不讲究，大热的天气，只穿着巴掌大的裤头，浑身的汗腥味儿浓郁四射。舒玲换了拖韩，把手里的小炒扔在茶几上，一个字儿也没讲，进了卫生间，开了龙头，冲了一把凉水澡。等出来后，秦枝山早将小炒打扫得一干二净了，无聊地咂着一支烟，泡沫饭盒和菜汁洒了一茶几。舒玲压着火，蹲在茶几旁，耐心擦拭完了。这时，秦枝山一把拽住了舒玲，脸上是一层暖昧的表情。
得了，哪儿的鬼去哪儿害人吧，你下了岗后，成天在家养精蓄锐的，把精力都往我的身上发泄，我早受够了，我不想。扫黄扫了一个多月，店里的生意那么差，房租还得按时交，我心里快崩溃了，你还拿我出气呀？
秦枝山也不干了，忽地坐起来，说，那要你干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出台卖。你专门给我坐台就是了，我不浪费在你身上，难道还要我在外面花花一下啊？舒玲听不得秦枝山这样恶心，手一扬，泡沫饭盒里的菜汁甩在了秦枝山的脸上，舒玲愤愤地站了起来。秦枝山闻见了火药味儿，表情一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笑，手一抹，将菜汁捋了下来，涎着谄媚的口气，说，打是疼，骂是爱，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对不对舒玲？
你要是争气的话，就去王建国的公司，他还给你留着一个位子。这年头，四条腿的驴难寻，可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别拿你当一根葱，没人给你蘸酱的。要不是我去求情，人家才懒得让亲戚进去工作哪，别抹不开你那点儿可怜的面子。舒玲把抹布一拧，里头的污水被挤了出来，手指上一股龌龊的气息。
干吗？上他那儿，给他当奴隶呀，我最瞧不起的就是王建国。秦枝山答道。
舒玲没再吱声，搂着双臂，眼神停留在了荧屏上，恰好是王志文主演的一部片子，王志文扮演了一个黑社会的老大，但舒玲怎么看都觉得不像。王志文干练、幽默、清爽，绝对是一个讨人欢喜的人，他怎么可能去杀人越货呢？舒玲有这个经验，在自己的店里，舒玲见识过不少所谓有头有脸的主儿，可他们一见了小姐，马上换了个人儿似的，各个如贪婪的恶狼一般。虽然舒玲坐地收银，但她从内心鄙视他们，不像王志文，就算是一个反面角色，也给人一种心疼的感觉。王志文正谈天说地，讲了一则动物园的笑话。舒玲也笑了起来，旁若无人的样子。秦枝山支不住了，偎过来，捏着嗓子，说：去王八蛋那个公司，干吗呀？
蜘蛛人！
什么？
以后，你就不属猪了，你属蜘蛛。
第二天早上，秦枝山就去了。他临出门时，舒玲想，就当他坐监狱坐乏了，出外放风去了，没指望能挣多少钱，别给憋出毛病来。秦枝山怀着对“蜘蛛人”的好奇幻想，乐颠颠地去了，还给舒玲甩了一记飞吻。秦枝山一周之内没回家，其间只给舒玲挂来一个电话，说要封闭训练，是上岗前的必要培训。舒玲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秦枝山含混了一下，说，嗨，这是公司的商业机密，能给你说吗。舒玲也就不再问了，接着把电话挂给了王建国。王建国喜滋滋地说：妈的，秦枝山以前总瞧不起我，一堆臭狗屎，也养不肥你这朵鲜花，这回儿土到我的手里，我得把他给整服了不可。称看着吧，过不了一个月，我把他变成一个新的。
你什么意思？舒玲狐疑地问
王建国直来直去，大不咧咧地说，他是我的部下，对不？既然是我的手下，我就说一不二，打发他们一帮人去了训练班。一群退役的飞行员给他们上课哪，教他们如何应付高空的危险，要不，爬到几十米的空中。还不给吓死啊？
啊？舒玲惊叫一声，说，秦枝山可有恐高症啊，连三楼的阳台都不敢站。
那天中午，舒玲正在店里听音乐，乡下来的洗头妹说去市场挑一件衣服。天气太热了，街上的行人都少，更别提顾客来洗头了。舒玲听着听着，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碟片也出现了马赛克，老重复着那一小截儿。一个人走进来，捣了捣舒玲。舒玲猛地醒了过来，揉了一下眼睛，欣喜地说：牛军，你来了？
叫牛军的人穿着税务的衬衣，口腔里喷着浓浓的酒气，面色紫红。牛军是这一带的税务干部，平时和这条街上的店主们很熟，但他收起税来却铁面无私，一是一，二是二，惟独对舒玲手下留情，能少则少。但牛军和舒玲并没太深的交往，他这样法外施恩的原因，是觊觎舒玲店里的三陪小姐们。谁不知道，舒玲手里的小姐一月一换，新鲜得很。牛军常来光顾，舒玲也从未要他结过单，睁一眼闭一眼的，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小姐们的辛劳嘛。舒玲明白，要不是牛军喝了酒，他可不会这么招摇地进来，尤其是大中午的热天儿。舒玲给牛军来了杯冰镇的冷饮，推给牛军。牛军伸了个指头，舒玲说：跑光了，你难道不知道严打啊，搜查了好几次了。
牛军才不管那么多哪，他解开了纽扣，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说，老子现在急，想要，你得给我想办法搞一个，要不，你自己亲自上也成。舒玲内心一黑，但脸上还是客气，说，牛军，你醉了，我扶你到里边休息一下吧。舒玲搀起了牛军的胳膊，在柜台下按了一下开关，一道暗门忽地打开了。进了里边的一个单人间，舒玲把牛军按在了床上，又把冰镇的冷饮端进来，递给牛军，说，你好好歇一会儿啊，没人打搅你的。谁知，就在舒玲转身出门的一刹，牛军猛地抱住了舒玲的臀部，将舒玲摔在了床上。
嘿，你别装清白了，你做什么生意我还不明白呀，你能好到哪儿去呀？牛军说着，手也没消停，自顾自地剥起了舒玲的牛仔短裤。舒玲嚎叫了几声，挣扎着翻过身来，一脚踹在了牛军的鼻子上，血像喷泉一般地淌了下来。
牛军痛苦地窝在地上，捂住脑袋，一言不发。
望着血腥的场面，舒玲慌了，她急急给王建国挂了电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杀了人啦，我真的杀了人啦。王建国迅速赶来了。车一停，王建国冲了进来，舒玲衣衫凌乱地站着，头发也潦草得像一只鸡窝，急切地搓着手。王建国一下子明白了，他踹了几脚蹲在地上的牛军。牛军血丝呼啦地反抗起来，王建国气愤不过，顺手拿起一只玻璃杯子，扣在了牛军的脑袋上。
牛军抱着头，猫着腰，几步跳出了店外，惶惶而逃了。
地上留下了一地的碎玻璃茬儿，舒玲缩着肩胛，退出了暗门，站在街上灼烫的日光下，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有了上一次摔碎花瓶时的经验，王建国立马打扫干净了，但舒玲还沉浸在那一捆锋利的玻璃刺丛里，不能自拔。王建国没等舒玲说什么，擅自做主把卷闸门放了下来，不营业了。王建国把舒玲塞进车里，一口气拉到了一家冷气酒吧，冷气吹拂着，恰好跟舒玲内心的温度吻合上了，舒玲才恍惚醒来。
怎么了，干吗对玻璃那么紧张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见那些尖利的碎玻璃，就虚。我害怕有个人不小心，一屁股坐进去。这么一想，我就发冷，越冷，就越觉得那不是玻璃，是一把针，对准了人。
你姐姐也不说，是不是里面藏着故事？
舒玲摇了摇头，很坚决地否认了。这时，服务员端来了几杯饮料，又搁下了一碗冰块，舒玲把冰块丢进杯子里，—动不动，盯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冰，慢慢消失在了液体里。看完了，舒玲一笑，抿着嘴巴说，其实，我知道玻璃和冰都是同一个道理，都是透明的，易碎的，带着刺和锋芒，可我就是害怕，怕得要死。
王建国爱怜地一笑。手从桌子下头伸了进来。
直到一个多月后，舒玲才去了秦枝山的工作现场。秦枝山已经被他的工作调动起来了，他热情飞涨，一天到晚上披星戴月的。同时，他也悄悄改变了对王建国的看法，不是翘大拇指，就是一口一个我们老板，我们老板什么的，赞誉有加。这让舒玲莫名其妙了很久。牛军事件过后，在王建国的撺掇下，舒玲把店也盘了出去，按地面上流传的话说，穿制服的人是惹不起的。
盘完了店，舒玲一下子轻松了，秦枝山邀请了一下，她就答应了。
天气真的太热了，膨胀的天空像井喷一般放送着火焰，日光被一把弯弓射下来，焰焰夺人。舒玲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撑了一把遮阳伞，按秦枝山说好的地点，站在了一幢几十米高的楼下。
那是一幢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在周围的建筑丛里，鹤立鸡群似的。一块块镶嵌在网格里的蓝色玻璃幽深辽远，带着一种神秘且安逸的光泽。楼顶上，间或竖立着几块巨大的厂告牌，越发衬托出了玻璃大厦的高远。日光射过去，在块块玻璃上投影下了激烈的斑块，又被反射而下，照亮了街道和行人。
一群蜘蛛人悬在玻璃大厦上，洗刷着玻璃。
舒玲举着遮阳伞，目光顾着蓝色的玻璃抚摩而上，在几块光影下，玻璃里映现出了几朵云，几只飞鸟的影子也迅疾地掠过。蜘蛛人被从天而降的缒索悬挂着，他们每擦亮一块玻璃，那块玻璃就比周围的幕墙更清爽、更明朗，也更从容地闪烁了。舒玲的心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她拿出手机，说：枝山，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
秦枝山喘着粗气，砙声咓气地说，抬头看着，我给你扔下来一只红色的气球，是我专门给你买的。我吹了好几次了，你能接住它吗？
能。
舒玲终于望见了秦枝山。一只红色的气球，变戏法似的飘了下来，像是无边无际的蓝色玻璃里跑出来的一个精灵，袅袅娜娜的，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舒玲一瞬间觉得特别燥热，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她挥手揩了一把，仰望着那只神秘的气球。与此同时，舒玲摸出了电话，挂给了王建国。舒玲说：我想见你，现在。
现在，你们都明白了，我叫舒玲。半小时后，王建国的车驶了过来，他居然以为我又有什么不测似的，诧异地盯着我的脸。我端详著他，平静地说：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
从小对碎玻璃的恐惧，使她恐惧任何尖锐的事物。事实上玻璃和冰块一样，是易溶的。
舒玲还在甜甜地吃着糖，她觉得那颗糖像一束鲜花，在自己的舌面上跑远了，但香气留下了，塞满了嘴巴.舒玲这样想的理由，是糖纸还在手里，于是她的指缝里也缠绕了余香，久久不散。她一会儿压在书页里，一会几取出来，垫在枕头下，舒玲的姐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写家庭作业，舒玲怕姐姐发现她的秘密，后来，她把糖纸压在了玻璃板下，玻璃板下是一幅宣传画，糖纸一进去，就没了影子。
快去，你们两个小母狗，再不动屁股的话，我抽你们。
舒玲的父亲在院子里和煤泥，日光一好，他总要和下一堆煤泥，然后打出一块块的煤砖，晾晒起来。现在，该是工人和厂里的子弟们进澡堂的时间到了。父亲粗鲁地吆喝舒玲姐妹，要她们先去顶一会儿班，他的煤泥还没和好，两条长满黑毛的大腿被黑泥糊住了，像穿了一双橡皮雨鞋，威风地踩着泥。
父亲擦着汗，说，你们两个小母狗，快去。
事实上，舒玲喜欢坐在澡堂门口，她嘴里融化掉的那块糖，就是一个哥哥在澡堂里给她的。舒玲没告诉姐姐这事儿，姐姐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主儿，看人的眼神总是斜斜的。再说了，姐姐也好面子，农机厂的很多子弟都和姐姐在一个班上，他们也常来搓澡，姐姐很怕被别人笑话，说她是一个澡堂里的小美人。所以，姐姐在父亲的断喝下，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屁股，拽着舒玲出了门，一路小跑，掠过了农机厂宽阔的厂区。
一般来讲，坐在澡堂门口的会是舒玲，而姐姐躲在很远的地方，坐在一堆木头上，把课本摊开在膝盖上，假装背诵。舒玲和姐姐有个默契，如果舒玲做了一次澡堂的门房，姐姐就要替舒玲把作业写完。姐姐的成绩一直很好，在班里数得上前三名，做起舒玲的题来，姐姐一般只花几分钟的工夫。
今天还是如此，舒玲坐在油腻腻的凳子上，而姐姐不见了人影儿。
天气很热，工人们交了票，从舒玲的手里取过锁头，蜂拥而进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堆子弟们也吵吵嚷嚷地进去了。每一次递锁头时，舒玲都要抬起头，在对方的脸上摸一遍，想找出那个哥哥来。但舒玲很快失望了。
落日的余晖一到，澡堂里就没什么人了，舒玲得把手伸进池子里，拔出塞子，放下水，然后拿著激溅的水龙头和一把笤帚，浇洗干净。这天也是，舒玲数完了锁头，在澡堂四周找了找姐姐，可姐姐早没了人影儿。舒玲心里一喜，撩开了门帘，对着里头喊，有人没了，有人没了呀，我要打扫卫生！澡堂予里阒无人声，舒玲的喊叫碰壁之后回应过来，声音里湿漉漉的。
舒玲提薯笤帚进了澡堂子，蒸汽浓浓的，伸手不见。
叮咚，叮咚，蒸汽在空中凝成了水滴，掉在水泥地上，凉凉的。舒玲钻在蒸汽里，睫毛上挂着水珠。这时，舒玲觉得脸上一凉，一个人影儿走到了面前，拽了一下舒玲。那个人说，小丫头.嘴里还甜吗？舒玲愉快地说，小哥哥，甜死了，现在还甜哪，我掰成了两半，上课的时候偷偷丢进了嘴里。哥哥身上的蒸汽忽隐忽现，云一般缭绕着。舒玲抬望着，可始终也瞅不清哥哥的眉眼。哥哥把舒玲拽至跟前，把一粒奶油糖塞进舒玲的手心里，又剥开一粒，喂进了舒玲的嘴巴里。立刻，舒玲觉得一束鲜花在舌头上盛开了。
小妹妹，让我看看你，好吗？
舒玲低头瞧见了那枚糖纸，它被小哥哥顺手丢在了地下。地上是一汪积水，舒玲心疼得想喊，可舌头上的香气使她喊不出声来。那是一枚印着小动物的糖纸，一忽儿是大白兔！一忽儿是小松鼠。舒玲吮着嘴巴，舌尖在糖块上抿来抿去的。小哥哥的手剥开了舒玲的裙子，舒玲感觉到大腿间一热。这是舒玲头一次吃奶糖，前几次，哥哥给她的只是硬糖，不用问，奶糖的味道孰像蜂蜜，唾沫一催，奶油就化了。在班上，吃过奶糖的就是王姰了，她经常带一粒奶糖，给同桌掰一点儿，给科代表掰一点儿，舒玲从来没得到这份荣幸。这还不算，王姰吹嘘说，她有一个舅舅在上海，奶糖是她舅舅邮寄来的。舒玲含着奶糖，心里升起一股对王姰的嘲笑，哼哼。也许是蒸汽太热，也许是奶糖的作用，舒玲觉得太热了，浑身火烧一般的难受。小哥哥像懂得舒玲的心思似的，剥下了舒玲的裙子，舒玲热得攥紧了手心，过了一会儿，举手—看，那枚奶糖居然变形了。
小妹妹，改天再多带些奶糖结你，好吗？
舒玲记住了这句话，她的手被松开了，一瞬间，手像个玩具，跑出去玩了一圈，又折转回来了。舒玲瞧了瞧手，完好无损的，五根指头好端端的还在，只是上面沾满了液体，似乎水汽掉在了手上。澡堂子外传来了几声咳嗽，还夹杂了一声吐痰声。舒玲捡起了笤帚，欲转身出门，这时门口有人喊，说，关门了吗？老马，你死哪里去了呀？舒玲知道喊的是她爸爸，她想跳出门去。
舒玲的脚还没抬起“哐啷”一声巨响，澡堂子跳了一下。舒玲把撩起的门帘重又放下，扭头一望，水池子边的地上，摊着一大堆碎玻璃，原来天窗上的玻璃掉了下来，风灌了进来，蒸汽藏下了身子，眼前一览无余。舒玲终于看清了哥哥，他背对着她，一条毛巾正揩拭着。舒玲楞怔地望着，原来哥哥的个子并不高，不像在蒸汽里那样莫辨。舒玲盯着小哥哥看，他侧着身子，往换衣间里走去，突然猛地一下，他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了那堆明晃晃的碎玻璃上，碎玻璃叫了一声，跟动物的牙齿一样“咔嘣”了几下，在咬。
血像一团被染红的蒸汽，刹那间，从哥哥的屁股下跑了出来，泅了一地。
舒玲不明白该怎么办。后来，她循着门外的喊叫出去，对那个大骂不止的人说，池子里的水放光了，不能洗了，明天吧。舒玲把身子横在门上，一把笤帚提在手里，似乎像电影里的红缨枪。人走了，舒玲返身进了澡堂子内，一地的碎玻璃还反射着光，哥哥不见了，刷了油漆的窗户大开着，窗台上残留着几滴血。
一直到晚饭后，舒玲的嘴里还留着余香，她咂巴着舌头，对蓉姐姐撇了撇嘴。
临上床前，舒玲偷偷抬起了玻璃板，那张糖纸还在，静静地躺在下面。舒玲把兜里的奶糖藏进了铅笔盒，压在了枕头下。半夜的光景里，一堆尖利的碎玻璃出现在了舒玲的梦中。它们本来是完整的一块，从一大堆石头里走出来，被火冶炼，熬成了一锅发红的液体，然后又被淬火，被一台压榨机吐成一块四四方方的物体，透明、薄脆、光滑，被架在了窗框上。可风一吹，它们摇了摇，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摔在了水泥地上，玻璃浑身疼痛，一疼，就碎成了一堆尖利无比，带着锋利茬口的东西，对准了空气，对准了舒玲的梦。舒玲的梦也在疼，可即使如此，她还咂巴着小嘴，吮个不停。姐姐踹了舒玲一脚，舒玲也没醒，吵得姐姐睡不着，于是，姐姐一把拽起了舒玲。
我坐在了一堆碎玻璃上，玻璃插进了我的肉里。舒玲辩解说。
姐姐是一个老练的人，她很快在舒玲的裙子上发现了一星半点的血迹，提着裙子，告给了在隔壁打呼嗜的父亲。父亲没怎么搭理，但舒玲的妈妈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她愤怒地揪住了丈夫的耳朵，嚎叫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不耐烦的邻居们吼了几嗓子，谁不知道，老马打老婆的手段骇人听闻。
父亲本是个粗蛮的人，在农机厂里三天两头地打架，一喝醉酒，他就喜欢给工友们开瓢。结果，他由一个过磅员被发配到了澡堂子里。舒玲迷迷糊糊地咂巴着，被父亲一巴掌给扇醒了。父亲说，是谁？是哪个王八蛋糟蹋了你？你要不说，我就捏死你，跟捏死一只小鸡一样。妈妈也围了过来，仔细检查着舒玲的身体，她后来找到了答案，气愤不过，她就揪住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拔，边拔边叫骂不止。妈妈一直唠叨说，舒玲被毁了，小小的年纪被流氓给毁了，这可怎么得了哎！舒玲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她困极了，哈欠也飞出了嘴巴。在父亲的巴掌下，舒玲后来极不乐意地说：
澡堂子里的蒸汽太大，看不清楚哥哥，只看见他—滑，跌倒了，坐进了一堆碎玻璃里头，屁股下头都是血，我困了，要睡觉。
此后的一个月里，舒玲没去上课，妈妈把她的书包锁进了柜子里头，连铅笔盒也锁了。妈妈给，舒玲沌了好几只老母鸡，说要给舒玲调理调理，还强迫舒玲喝下一碗一碗油糊糊的鸡汤。有一次，妈妈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宰一只鸡，鸡挣扎不休，舒玲就对妈妈说，我不喝，喝得我打出来的饱嗝都是鸡屎的味道，恶心死了。这么一说，妈妈的眼泪淌了出来，手里的刀一歪，没割到鸡的脖子里，反而把嗉子戳破了。鸡一边飞，一边流着血，跳上了梨树，接着又跳到了屋檐上，血像雨滴一样掉下来，舒玲把手搭在眉眼上，抬头看着那只斑斓的鸡，日光从屋檐上射下来，晃得舒玲眯住了眼睛。日光斑斑驳驳的，如同—堆堆的碎玻璃，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舒玲的身上。怪了，舒玲并没觉得疼，而是一阵阵灼热的烧攫住了自己。舒玲忽地瞪大了眼珠子，对妈妈说：
碎玻璃，天上的碎玻璃掉了下来。
舒玲被扶进了屋子里。晚上，妈妈对一旁喝闷酒的丈夫说，舒玲的脑子坏了，这一下，舒玲的脑子坐下了病哩。父亲六神无主，摔了一只杯子，捏得拳头咯嘣乱响，说，怎么办？去派出所报案吧，让警察去办。舒玲的妈妈一把捂住了丈夫的嘴，淌着眼泪，说，你是不让舒玲活人了，你怎么能毁她的名声呢？一报案，全都知道了，舒玲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
那天晚上，喝完酒的父亲在院子里磨起了刀，磨刀石一声一声地哀叫着，地上留下了一把铁屑。磨完后，父亲挥刀一劈，一枝粗大的梨树树干应声落地，几颗没熟透的果子滚在地上，在黑暗里跑出去很远。
舒玲的父亲把刀掖在裤裆里，挨个儿给工友们收票，分发锁头，在工友们洗得热烈时，他站在池子边，眼神盯在大家的屁股上，目光摸来摸去。工友们都不明白他怎么了，有的开起了玩笑，问他是不是早坏了，分不清男女的屁股了；还有的问他，最近是不是没交公粮，想跟大家比一比谁的东西上能挂起一只暖瓶？问急了，舒玲的父亲忽然从裤裆里抽出刀，朝着池子里的水做一个劈杀，水被激成两半，大家的头上都腻腻的。舒玲的父亲虎着脸，沉沉地说：谁的屁股烂了，我就劈死谁，要不我就是个畜牲，我发誓。
这还不算，舒玲的父亲别着刀，在农机厂的大院里走来走去，眼睛里喷着毒。夏天太热了，子弟们三五成群地玩看玻璃茧儿、铁环、”砸电报”附近乘凉的人也多，大家眼睁睁瞅着，舒玲的父亲揪起一个个孩子的屁股，端详一下，接着再烙上一巴掌。刚开始，邻居们还以为他是疼爱孩子哪，也没多计较，可舒玲的父亲天天如此的话，就引起了众人的警觉。邻居们问他，你是闻屁呢，还是想吃屎呀？舒玲的父亲把刀抽出来，拍在地上，说：谁是烂屁股，我就砍了谁，我发誓。
下雨的一个晚上，家里只有舒玲和姐姐，父母亲去了一个亲戚家里，说一个远房的叔叔死了。舒玲和姐姐玩了一阵儿“解绳圈”姐姐的手巧，多么复杂的绳圈，她的两根小拇指都能解开，舒玲输了好几次，嘟哝了一下，说不玩了，这有什么好玩的。舒玲的目光落在了玻璃板上.她想起了那枚糖纸，她想用一枚花花绿绿的糖纸，把姐姐的骄傲比下去。舒玲的手撬了好几下，玻璃板也未动。姐姐问她，找什么呢，我帮你啊。姐姐把玻璃板从桌沿上错开了点儿，很顺利地抬了起来。舒玲低下头，揭开了一层宜传画，怪了，那枚糖纸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见了。舒玲摸了几遍，底下空空的，手肚子上沾了一层黑灰。舒玲的泪淌了出来，嘶叫着说，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糖纸，一枚漂亮的糖纸？姐姐摇了摇头，很坚决地否认了。舒玲拧住了姐姐的肩膀，委屈地说，一定是你偷的，一定是你。
姐姐—躲，一块巨大的玻璃扳“哐啷”一声，碎成—了一堆。
像砸碎的一块冰，在灯光下，粉身碎骨的玻璃板，霹出了一捆狰狞的刺，齐刷刷地冲着舒玲和姐姐。舒玲和姐姐同时吐了一下舌头，知道闯下了大祸。舒玲的手也松开了，两个人爬上了床，打算关灯，一关了灯，那些狰狞的刺就会消失的。舒玲脱下了裙子，姐姐也在一旁脱衣服，忽然，舒玲瞧见姐姐的裙子后摆上洇出了一摊血。
玻璃，碎玻璃！
出乎舒玲的意料，姐姐把衣服揉巴了几下，塞在了褥子下。舒玲又喊了几声，姐姐抿了抿嘴，笑而不答。舒玲便更急了，她把姐姐的身子翻过来，想问个究竟。可姐姐打着哈欠说，你还小，不懂。姐姐一伸手，拽了一下灯绳，屋子里一下子黑了。
现在，舒玲站在街口，双手扶着护栏，望着街景。舒玲穿着一件牛仔短裤，臀部被包紧了，像一只熟透的石榴，随时都要跳出来似的，显得性感而招摇。舒玲身后的这条街开满了美容美发店，其中一家就是舒玲开的。门口立的两只音柱里放送着张国荣的歌，他在半年前死了，从二十多层的楼上飞了下来。舒玲不爱听这类伤感的东西，可一个洗头的顾客点了，舒玲就出门站在街上。另一半原因是，舒玲在等王建国。
王建国的车驶了过来，停在了路边。
半小时前，王建国从机场挂来电话，说飞机刚落地，他想直奔过来洗个头，放松一下。舒玲笑了笑，说，你就不怕我姐姐抓你个现行，是不是馋了？王建国倒没生气，说，从上海给你带了些礼物，送礼还不行呀，好狗都不咬上门的客哪。顾名思义，所谓美容美发一条街，说白了就是提供一些色情服务。舒玲也不例外，她开了这家店后，连续跑了几趟东北、四川和湖南，先后领回来几批三陪小姐。舒玲的眼光，决定了她手下三陪小姐们的档次也不差，因而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舒玲的店火爆异常。小姐出一次平台收费一百，舒玲抽四十；要是出台的话，三百块里，舒玲能抽走一百多，这么一来.美容美发业务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可近一个多月来，这条街的生意都不景气了，市政府准备要开贸易洽谈会，为维护自家的形象和脸面，出动了好多次警力，深更半夜来检查。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乐意冒着风险来尝那一口荤腥呢？三陪小姐们闻风而逃，只留下了一个乡下来的洗头妹支撑着。舒玲没法儿不着急。舒玲望见王建国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来几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舒玲赶忙上前，替他抱在了怀里。王建国摘下下墨镜，潇洒地站在街上，对舒玲说：太暴露了吧，你姐姐看到的话，非给你上一堂课不成，瞧，肚脐眼儿也露出来了。
舒玲没理会，扭着夸张的髋部，径直进了店里。过会儿，舒玲两手空空地出来，挎包搭在肩上，撩了一下额发，说，你带我去玩，生意不太好，人的心里都上火了。这两天真是急死我了，晚上成宿成宿地失眠，带我去游泳吧，热死了。王建国戴上了墨镜，拉开车门，舒玲没客气，斜了一下腰身，就坐了上去。
车内空调很足，舒玲给碟仓里喂进一张盘，一放音，居然是交响乐，轰鸣一般地扑面而来。舒玲怪异地瞅了一眼王建国。王建国嘿嘿一笑，自嘲说，来点儿高雅的，好歹，我也是一个误入歧途的读书人嘛，不能被金钱给毁了。这趟去上海，人家那些商人的档次。真开了眼啦。王建国是舒玲的姐夫，他也是农机厂大院里长大的子弟，一直和舒玲的姐姐同班，中学到大学，他们的关系从同学转换成了伉俪。现在，舒玲的姐姐从机关下了基层，在一家街道办事处当主任，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而王建国几年前辞了学校的教职，先是开广告公司，后来和别人办过一阵子雅思班，没赚多少钱，人却变得老练了不少，在场面上待人接物什么的很有一套。舒玲的店面就是王建国经手盘下来的，初期的投资也是他扔进去的，到现在，王建国也没催过。其实，掐指算来，王建国现在才算走上了正规，办了一家清洗公司，给锅炉、实验仪器做清洗，和高科技沾了点儿边，业务也源源不断了，他也安下了心，抽空去上海取经去了。舒玲关了音响，鄙夷地吸了一下鼻子，躺在靠背上，静静享受有着汨汨的冷气。一安静下来，舒玲的惆怅就泛上了心头，不住地唉声叹气。王建国说，又怎么了，谁惹你了？我替你做主。舒玲直起了腰身，说：还能有谁呀？不就是秦枝山嘛。
王建国展颜一笑，吐了一下舌头，戏谑地说，靠，就他那么一破人儿，还起了这么一个高雅的名字。要不知底细的话，还真以为是某个大学的古汉语教授哪。舒玲听出了话里的味道，抬手在王建国的脑门儿上来了一巴掌，说，去去去，要糟蹋他也是我的事儿，还轮不到你哪。你算是什么东西，别以为你有几个小钱，就能在我跟前装孙子。王建国闪了一下，方向盘也扭曲了，车子一滑，差点儿撞在路中央的防护栏上。舒玲吓得一躲，靠在了王建国的肩膀上。王建国继续说，你呀，—朵鲜花，插在了那么一堆臭狗屎上，我都替你叫屈哪。说着话，王建国的手摸到了舒玲的腿面上，舒玲僵硬地望了望主建国，浑身很凉。
给你带了一盒上海的奶糖，出口的，没打开看看？
舒玲的腰椎直挺挺的，王建国的手越来越放肆了，一够再够，挣扎着要往隐秘的区域里挺进。舒玲的嘴嘟哝着，眼珠子瞪得很圆。王建国又问了一句，舒玲才恍惚醒过来似的，哦哦哦了几声，嗓门发紧地说：我上礼拜就戒了，现在，我不爱吃那种玩意儿，吃了会发胖的。
王建国说，其实，我喜欢你发胖的，不像你姐姐，整个一个芦柴棒儿。要味道没味道。要感觉没什么感觉的。你们俩姐妹，分开长了，一个越发性感了，一个越来越雄性化了，成天和政治打交道，不就一个基层小组织的头目嘛，拿自己当根葱，可没人给她酱。
烈日灼人，车子并没往军区游泳池的方向驶去，而是拐进了舒玲姐姐的家。停车上楼，王建国一拧开防盗门，便明白家里的一把手不在。舒玲一进去，王建国迅即碰了门，一把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舒玲，一双手像蟹钳一般，从舒玲的脖领子下塞了进去。
我可告诉我姐姐了！舒玲断续地说。
告吧，反正是我俩共同作的案。
王建国从后面推着舒玲，挪动着步子，往卧室里奔去。王建国喘了口气，生硬地说，你去告吧，你们俩姐妹，我都要通吃的。我馋死你了，从小时候就馋你了，可那时候你太小，上了你姐姐的贼船。舒玲摆动着，王建国的一只手滑了出来。她矮了一下身子，王建国一跌，桌子上的一只花瓶应声落地了“哐啷”一响，溅起的碎片飞出去很远，一束几近枯萎的花也砸成了粉末。细小的碎片分崩离析，每一片都反射著窗外的光斑，舒玲缩紧了肩胛“啊”地叫了一声。
吓着你了？
舒玲的脸上血色皆无，一副惨淡发白的表情，战战兢兢地说，你快去拿笤帚簸箕，赶紧把它们都扫掉，我特虚，我一见碎玻璃茬儿就晕。
它们不是玻璃，是瓷。
舒玲说，都一样，都一样的，赶紧赶它们出去。
不一会儿，那只粉碎的花瓶身首无踪了，楼道里响起垃圾门的叫声。舒玲喝了一口凉开水，坐在沙发上捂住了胸口。王建国进门，净了手，俯下身子摸了一下舒玲的脑门儿，和蔼地说，别扭扭捏捏的了，都不是小孩子了，过来人了，怎么还那么紧张啊？话音未落，舒玲的姐姐推门而入，笑着说：怎么了，紧张什么呀？
舒玲赶忙搭话，肩胛瑟缩着说，花瓶，一只花瓶碎了，一地的碎玻璃茬儿。
姐姐疾步跑过来，搭了一把舒玲的额头，捧住她的脸，拍了几巴掌，一丝笑容艰难地从舒玲的脸上绽露了出来。姐姐长长出了口气儿，王建国不明其理，纳闷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呢，一堆碎花瓶，值得那么紧张兮兮的吗？究竟怎么了？
晚饭早过了，舒玲在姐姐家里填饱了肚子，回家的路上，她在街边的快餐店里给秦枝山买了一份小炒。一进门，舒玲的无名火就著了，秦枝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手里快速揿着遥控器，翻着频道。秦枝山在家不讲究，大热的天气，只穿着巴掌大的裤头，浑身的汗腥味儿浓郁四射。舒玲换了拖韩，把手里的小炒扔在茶几上，一个字儿也没讲，进了卫生间，开了龙头，冲了一把凉水澡。等出来后，秦枝山早将小炒打扫得一干二净了，无聊地咂着一支烟，泡沫饭盒和菜汁洒了一茶几。舒玲压着火，蹲在茶几旁，耐心擦拭完了。这时，秦枝山一把拽住了舒玲，脸上是一层暖昧的表情。
得了，哪儿的鬼去哪儿害人吧，你下了岗后，成天在家养精蓄锐的，把精力都往我的身上发泄，我早受够了，我不想。扫黄扫了一个多月，店里的生意那么差，房租还得按时交，我心里快崩溃了，你还拿我出气呀？
秦枝山也不干了，忽地坐起来，说，那要你干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出台卖。你专门给我坐台就是了，我不浪费在你身上，难道还要我在外面花花一下啊？舒玲听不得秦枝山这样恶心，手一扬，泡沫饭盒里的菜汁甩在了秦枝山的脸上，舒玲愤愤地站了起来。秦枝山闻见了火药味儿，表情一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笑，手一抹，将菜汁捋了下来，涎着谄媚的口气，说，打是疼，骂是爱，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对不对舒玲？
你要是争气的话，就去王建国的公司，他还给你留着一个位子。这年头，四条腿的驴难寻，可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别拿你当一根葱，没人给你蘸酱的。要不是我去求情，人家才懒得让亲戚进去工作哪，别抹不开你那点儿可怜的面子。舒玲把抹布一拧，里头的污水被挤了出来，手指上一股龌龊的气息。
干吗？上他那儿，给他当奴隶呀，我最瞧不起的就是王建国。秦枝山答道。
舒玲没再吱声，搂着双臂，眼神停留在了荧屏上，恰好是王志文主演的一部片子，王志文扮演了一个黑社会的老大，但舒玲怎么看都觉得不像。王志文干练、幽默、清爽，绝对是一个讨人欢喜的人，他怎么可能去杀人越货呢？舒玲有这个经验，在自己的店里，舒玲见识过不少所谓有头有脸的主儿，可他们一见了小姐，马上换了个人儿似的，各个如贪婪的恶狼一般。虽然舒玲坐地收银，但她从内心鄙视他们，不像王志文，就算是一个反面角色，也给人一种心疼的感觉。王志文正谈天说地，讲了一则动物园的笑话。舒玲也笑了起来，旁若无人的样子。秦枝山支不住了，偎过来，捏着嗓子，说：去王八蛋那个公司，干吗呀？
蜘蛛人！
什么？
以后，你就不属猪了，你属蜘蛛。
第二天早上，秦枝山就去了。他临出门时，舒玲想，就当他坐监狱坐乏了，出外放风去了，没指望能挣多少钱，别给憋出毛病来。秦枝山怀着对“蜘蛛人”的好奇幻想，乐颠颠地去了，还给舒玲甩了一记飞吻。秦枝山一周之内没回家，其间只给舒玲挂来一个电话，说要封闭训练，是上岗前的必要培训。舒玲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秦枝山含混了一下，说，嗨，这是公司的商业机密，能给你说吗。舒玲也就不再问了，接着把电话挂给了王建国。王建国喜滋滋地说：妈的，秦枝山以前总瞧不起我，一堆臭狗屎，也养不肥你这朵鲜花，这回儿土到我的手里，我得把他给整服了不可。称看着吧，过不了一个月，我把他变成一个新的。
你什么意思？舒玲狐疑地问
王建国直来直去，大不咧咧地说，他是我的部下，对不？既然是我的手下，我就说一不二，打发他们一帮人去了训练班。一群退役的飞行员给他们上课哪，教他们如何应付高空的危险，要不，爬到几十米的空中。还不给吓死啊？
啊？舒玲惊叫一声，说，秦枝山可有恐高症啊，连三楼的阳台都不敢站。
那天中午，舒玲正在店里听音乐，乡下来的洗头妹说去市场挑一件衣服。天气太热了，街上的行人都少，更别提顾客来洗头了。舒玲听着听着，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碟片也出现了马赛克，老重复着那一小截儿。一个人走进来，捣了捣舒玲。舒玲猛地醒了过来，揉了一下眼睛，欣喜地说：牛军，你来了？
叫牛军的人穿着税务的衬衣，口腔里喷着浓浓的酒气，面色紫红。牛军是这一带的税务干部，平时和这条街上的店主们很熟，但他收起税来却铁面无私，一是一，二是二，惟独对舒玲手下留情，能少则少。但牛军和舒玲并没太深的交往，他这样法外施恩的原因，是觊觎舒玲店里的三陪小姐们。谁不知道，舒玲手里的小姐一月一换，新鲜得很。牛军常来光顾，舒玲也从未要他结过单，睁一眼闭一眼的，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小姐们的辛劳嘛。舒玲明白，要不是牛军喝了酒，他可不会这么招摇地进来，尤其是大中午的热天儿。舒玲给牛军来了杯冰镇的冷饮，推给牛军。牛军伸了个指头，舒玲说：跑光了，你难道不知道严打啊，搜查了好几次了。
牛军才不管那么多哪，他解开了纽扣，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说，老子现在急，想要，你得给我想办法搞一个，要不，你自己亲自上也成。舒玲内心一黑，但脸上还是客气，说，牛军，你醉了，我扶你到里边休息一下吧。舒玲搀起了牛军的胳膊，在柜台下按了一下开关，一道暗门忽地打开了。进了里边的一个单人间，舒玲把牛军按在了床上，又把冰镇的冷饮端进来，递给牛军，说，你好好歇一会儿啊，没人打搅你的。谁知，就在舒玲转身出门的一刹，牛军猛地抱住了舒玲的臀部，将舒玲摔在了床上。
嘿，你别装清白了，你做什么生意我还不明白呀，你能好到哪儿去呀？牛军说着，手也没消停，自顾自地剥起了舒玲的牛仔短裤。舒玲嚎叫了几声，挣扎着翻过身来，一脚踹在了牛军的鼻子上，血像喷泉一般地淌了下来。
牛军痛苦地窝在地上，捂住脑袋，一言不发。
望着血腥的场面，舒玲慌了，她急急给王建国挂了电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杀了人啦，我真的杀了人啦。王建国迅速赶来了。车一停，王建国冲了进来，舒玲衣衫凌乱地站着，头发也潦草得像一只鸡窝，急切地搓着手。王建国一下子明白了，他踹了几脚蹲在地上的牛军。牛军血丝呼啦地反抗起来，王建国气愤不过，顺手拿起一只玻璃杯子，扣在了牛军的脑袋上。
牛军抱着头，猫着腰，几步跳出了店外，惶惶而逃了。
地上留下了一地的碎玻璃茬儿，舒玲缩着肩胛，退出了暗门，站在街上灼烫的日光下，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有了上一次摔碎花瓶时的经验，王建国立马打扫干净了，但舒玲还沉浸在那一捆锋利的玻璃刺丛里，不能自拔。王建国没等舒玲说什么，擅自做主把卷闸门放了下来，不营业了。王建国把舒玲塞进车里，一口气拉到了一家冷气酒吧，冷气吹拂着，恰好跟舒玲内心的温度吻合上了，舒玲才恍惚醒来。
怎么了，干吗对玻璃那么紧张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见那些尖利的碎玻璃，就虚。我害怕有个人不小心，一屁股坐进去。这么一想，我就发冷，越冷，就越觉得那不是玻璃，是一把针，对准了人。
你姐姐也不说，是不是里面藏着故事？
舒玲摇了摇头，很坚决地否认了。这时，服务员端来了几杯饮料，又搁下了一碗冰块，舒玲把冰块丢进杯子里，—动不动，盯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冰，慢慢消失在了液体里。看完了，舒玲一笑，抿着嘴巴说，其实，我知道玻璃和冰都是同一个道理，都是透明的，易碎的，带着刺和锋芒，可我就是害怕，怕得要死。
王建国爱怜地一笑。手从桌子下头伸了进来。
直到一个多月后，舒玲才去了秦枝山的工作现场。秦枝山已经被他的工作调动起来了，他热情飞涨，一天到晚上披星戴月的。同时，他也悄悄改变了对王建国的看法，不是翘大拇指，就是一口一个我们老板，我们老板什么的，赞誉有加。这让舒玲莫名其妙了很久。牛军事件过后，在王建国的撺掇下，舒玲把店也盘了出去，按地面上流传的话说，穿制服的人是惹不起的。
盘完了店，舒玲一下子轻松了，秦枝山邀请了一下，她就答应了。
天气真的太热了，膨胀的天空像井喷一般放送着火焰，日光被一把弯弓射下来，焰焰夺人。舒玲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撑了一把遮阳伞，按秦枝山说好的地点，站在了一幢几十米高的楼下。
那是一幢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在周围的建筑丛里，鹤立鸡群似的。一块块镶嵌在网格里的蓝色玻璃幽深辽远，带着一种神秘且安逸的光泽。楼顶上，间或竖立着几块巨大的厂告牌，越发衬托出了玻璃大厦的高远。日光射过去，在块块玻璃上投影下了激烈的斑块，又被反射而下，照亮了街道和行人。
一群蜘蛛人悬在玻璃大厦上，洗刷着玻璃。
舒玲举着遮阳伞，目光顾着蓝色的玻璃抚摩而上，在几块光影下，玻璃里映现出了几朵云，几只飞鸟的影子也迅疾地掠过。蜘蛛人被从天而降的缒索悬挂着，他们每擦亮一块玻璃，那块玻璃就比周围的幕墙更清爽、更明朗，也更从容地闪烁了。舒玲的心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她拿出手机，说：枝山，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
秦枝山喘着粗气，砙声咓气地说，抬头看着，我给你扔下来一只红色的气球，是我专门给你买的。我吹了好几次了，你能接住它吗？
能。
舒玲终于望见了秦枝山。一只红色的气球，变戏法似的飘了下来，像是无边无际的蓝色玻璃里跑出来的一个精灵，袅袅娜娜的，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舒玲一瞬间觉得特别燥热，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她挥手揩了一把，仰望着那只神秘的气球。与此同时，舒玲摸出了电话，挂给了王建国。舒玲说：我想见你，现在。
现在，你们都明白了，我叫舒玲。半小时后，王建国的车驶了过来，他居然以为我又有什么不测似的，诧异地盯着我的脸。我端详著他，平静地说：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